王安忆
北岛嘱我写顾城，纪念纪念他。一转瞬，顾城他已经走了二十年。二十年的间，正是从青年中年，倘若活着，应是向晚的年纪，今，留在记忆中的，是孩子的形貌。不知老了的顾城是什模，是二十年，却。
顾城的父母与我的父母是战友兼文友，尤其是他父亲诗人顾工，常我。“文革”期间，带他在海的堂妹，顾城应该称表姑的。巧的是，一位亲戚与我姐妹同在安徽一县份插队落户，那县名叫五河。我离了，我姐姐则招工在县城，顾妹妹凡进城我姐姐处休整休整，年回沪，聚，间的往一直持续现在。所，排，我又算在顾城的一辈。实，些关系最终烂在一锅，结果是年龄准则，又因相近的命运际遇，与顾城邂逅在八十年代末。
前我并未见顾城，他父亲虽熟客，双方的儿女却有参与人的社。我母亲见顾城，仿佛是在北京，诗人顾工招待母亲香山是哪游玩，顾城跟着。顾工带了一架照相机，印象中，他喜欢拍照，在那代拥有一架照相机是稀罕的。有一回我，进门就嚷嚷着给我拍照，不知哪一件情不遂意，我场表示拒绝，结果被母亲叱责一顿，硬是照了几张。奇怪的是，尽管不情愿，又挨骂，照片的我竟笑很怀，厚颜很。顾城，母亲感慨，那一次游，父亲让儿子给照合影，那孩子端着照相机的情形。身子软软的，踮脚，极力撑持着从镜头望。那身子早已经灰飞烟灭不知何乡何野，他的父亲亦一径颓，度着几近闭关的日子。原是何等兴致盎的人啊！做儿女的令人齿寒，全不顾生你养你的血亲情，一味任。再有赋异秉，即投生人间，就遵从人情常。
贾宝玉做尚，在完功业，并且向父亲三叩谢恩。哪吒此负气，最喊一声：爹爹，你的身子我给你！顾城说走即走，有一点回顾，才其实是怕的。
曾有一回听顾城讲演，是在香港吧，他有一说法引我注意，至今不忘。他说，他常常憎恶己的身体，觉累赘，一儿饿了，一儿渴了。听了觉有趣，有一日，他真的手，割累赘。不知离了身体的他，现在生活怎？又在哪一度空间？或者化另类，在某处刻何的一部“石头记”？
二十年的间，在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一眨眼不，尘世间却是熙攘往，纷纷扰扰，单是诗歌一界，就有几轮山重水复。我不写诗，不懂诗，感兴趣的是人。人人的不同是奇妙，有的人，将虚实厘清，入，我约算类；另一类，却将实有完全投入虚无，信他所信的，做做所信的，从点说，顾城的责备又渐渐褪，风轻云淡。他本就是己，借《红楼梦》续者高鹗所述，就是“哄”老祖宗的孩子，闯进某门户，东，西，冷不防拔腿逃，再不回头。一淘气，“哄”走的是寻常父母的命根子。
我与顾城遇见的记忆有些混淆，总1987年，是5月在德国，中国协代表团访德，他单独受德国明斯克诗歌节邀请；是几月秋冬季节的香港，他妻子谢烨从德国直接举办诗歌讲演，我则在沪港流计划中。不论间前，情景却是清晰生动的。那是他一次国，经历颇笑人，方一飞机，空倒错，不免晕头晕脑，踩了人的脚，人说“thank you”，，接机的了，替他搬运行李，他说“sorry”。其，顾城在北京无业，谢烨从海街厂辞职，就是无业。八十年代，许问题，就业、调动、夫妻两分居的户籍迁移，是难逾越的关隘，一旦国，便从所有的限制中身，麻烦迎刃解。有户籍说，夫妻够团聚，至就业，机吧，顾城新的诗人，正吸引着西方的眼睛。单是诗歌节、文周、写计划、驻校驻市专案，就接趟。年张爱玲移居海外，不就是靠些计划安身，站住脚跟，再从长计议？不仅生计有许路，身份位有改观。所，，顾城谢烨既已，就不像打算回的子了。就在旅途中，谢烨怀孕了。
谢烨长端正方，因即将做母亲，就有一丰饶、慵懒的安宁欣悦，母的人间相约就是像。有一回我同在洗手间，聊了一儿，像洗手间密的空间，人与人生亲切的情。在镜前梳头，将长编一条长辫，环着头顶，盘花冠。式伴随一生，短促的一生。式让不同寻常，既不新潮，又远不是陈旧，是别致。我问原籍什方，听懂我的问题，一边编辫子，一边说：反正，南方人不认我，北方人不认我——话说很有意思，真是一无人认领的姑娘，就是己，跟了陌生的人走进陌生的生活。那候，一切刚刚始，不知怎的危险在前面等待，年纪轻轻，憧憬无限。
生活突间敞了，什试一试，试不再。具体每一人每一，且又是漂泊不定。在香港，正逢邓友梅叔叔，任中国协外联部主任，率代表团访港，汪曾祺老从国爱荷华写计划经港回国，有访的许子东、的吴亮、顾城夫妇、我，全中途加盟，纳入代表团员，参加活动。倘有记错，代表团的任务是刚立的中国协基金化缘，接触面很广泛，政界商界、左派右派、官方，我边的色彩越丰富越，是代放，颇有海纳百川的气势。团长很慷慨给我些临团员放零钱，虽不，那外汇紧张，的口袋很瘪，非常欢迎。在我，不是些闲资，玩耍，顾城却有生计补。不是亲眼见，是听朋友描绘，顾城向团长请求：再给一点吧！像纠缠人的孩子。
一直保留一张夜游太平山的照片，闪光灯照亮人的脸，背景却模糊了，绰约几点灯火，倒是显香港的蛮荒，从吹乱的头，见狂劲的风兴奋的情。顾城戴着他那顶牧羊人的帽子，烟囱似的，很是从穿旧的牛仔裤裁的一截裤腿，从此他的标志。帽子底的脸，不是母亲印象中，身子很软的男孩，是长的，将继续长，是终有长老，在长老前，就被他己叫停了，此正在中途，经历着积累着生活的，一张脸！果不生的情，就什预兆有，是现在，布满了预兆。仿佛彼·潘，又仿佛《铁皮鼓》的那，不愿意长的孩子。处是，且从古至今，几乎是一普遍的愿望，及早知人世的艰困，拒绝进入。生存本就是一桩难，明明知不躲避终结，一日一日逼近，快不，慢呢？谁又阻滞不取进，所不；希望不行，有希望又希望什？暂且不说与生俱的虚无，就是眼前手边的现实，我一代人身陷的分裂变局，已足够让人不知所措——顾城选择国，是从现实中抽离，岂不知抽离具体的处境，却置身在一全局意义的茫中，无论何背景身份逃不的。抽离体的遭际，与茫身相向，甚至更加不堪。从某程度说，现实是困局，是掩体，它少遮蔽了虚无的深渊。我，顾城他其实早已窥视玄机，那就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它寻找光明”。他睁着一双黑眼睛，东走走，西走走。有在酒店，有在宿舍楼，有在计划项目提供的公寓，有寄居在朋友中……在一诗人忧郁的感受，动荡生活本身隐喻着的，必将两方式的处理，一是现实的，另一是意境的，两者间的关系何平衡？抑或停留在理，终至安全；抑或滚雪球似的，越滚越，不幸挑战命运。
，听说他定居在新西兰的激流岛。一落脚，倘不是那惨烈的故结局，将是丽的童话，特别适合一戴着牧羊人帽子的黑眼睛的彼·潘，童话中途夭折，令人扼腕，同又觉注定，情在始的候就潜藏危机。岛屿不知怎，让我总觉有一些不，似乎并非从实际需，更像刻意，刻意制造一人生，准确说，是一模型。所，不免带有虚拟的质，沙城堡怎抵住坚硬的生活。
1992年初夏，我柏林文社做讲演，顾城谢烨正在柏林“”一年期的计划，那几日荷兰鹿特丹参加诗歌节，回的晚，由一群陆留生带路我住处玩。房间有余的椅子，便席坐一圈，像朋友做游戏，气氛很轻松。
问他在激流岛的情形，我深记谢烨一句话，说：在现代社企图原始的生活，是很奢侈的！从命的观念，谢烨就是造物赠给顾城的一份礼物，那，聪慧，足抗衡的象力，有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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