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海医生陆士谔，在宣统二年做了梦，醒竟是宣统四十三年，西历1951年。——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已四十年，海的外国租界早已收回，高楼鳞次栉比，空中翱翔无数飞艇，洋人见着中国人无不尊敬有加。万国博览在繁华曼哈顿的浦东举行，“中掘空，筑了隧，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头飞行不绝。”“一座很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岸浦东。”中国海军在吴淞口阅兵，总吨位世界一，光一等巡洋舰就有五十八艘。黄粱一梦醒，他写了部幻说，名字气磅礴——《新中国》。
1917年夏，尚是标标准准的旧中国。停泊在吴淞口的几艘中国军舰，已南广州支持孙中山护法。黄浦江尽是外国军舰，烟囱喷团团黑烟，“装饰”着外滩厦屋顶的空。
一艘汉口的江轮，带着长江游的淤泥与水草，呜咽着停在十六铺码头。纪念一战死难者的平女神像尚未竖立，海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积木。长长的栈桥，中国苦力将一木头箱子搬卡车。
辆车从插着各色国旗的厦前驶，仿佛检阅整外滩，罗马柱与花岗岩条石的影掠车头。经全钢结构的外白渡桥，桥是苏州河与黄浦江的汇点，浊浪滔，埋葬少英雄。隔着樯橹连帆的岸，却是一派田园风光的浦东。
卡车停在虹口一栋洋房前，三层的坚固建筑，有着黑色外墙与狭窄窗格，巴洛克式门口，悬挂一幅匾额——海达摩山。
木箱被抬入楼。气派的门厅有两景德镇瓷瓶，一整套明朝嘉靖黄花梨具，裱着董其昌的字与八山人的画。二楼有幽暗的厅，门口装饰着一鹿头，张牙舞爪的鹿角显示主人的霸气。厅几十玻璃柜，分别陈列西周青铜鼎、西汉王陵兵阵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宋汝窑青釉碗，甚至有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众人退散，剩几工匠，打木头箱子，露一尊奇形怪状的金属雕像。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
一中年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右手掌转着一老核桃——正宗的平谷老树闷尖狮子头。他叫欧阳思聪，栋楼的主人，穿着宝蓝色丝绸长衫，身形高，肤色红，留着浓密胡须，配咄咄逼人的眼睛，一便知是人物。
不，箱子运的宝贝，仍令他满脸诧异。伸手摸了摸怪物的脑袋，有雪白的鹿角。一路木屑废纸包着，就是怕震碎了双角。
“幼麒麟镇墓兽！”
欧阳思聪准确叫了件宝贝的名字。
半月前，他汉口采办一批货物。朋友知他爱收古董，便说从陕西运一宝贝，刚从唐朝墓挖的，新鲜热乎着呢。卖是军阀的副官，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一辆车。欧阳思聪了一眼，即拍板决定了，经讨价价，最终一千块洋。他从银行取了现金，一手钱，一手货，装箱运轮船回海。
此刻，尊幼麒麟镇墓兽，已被清理完毕，装入特制的玻璃柜子。
欧阳思聪举放镜，仔细观察镇墓兽的每细节。是一头幼年的麒麟，就是四不相，许墓主人是少年。主材料是青铜，保存程度相完，是金光灿灿的，在不同的灯光底，五颜六色的反光。至镇墓兽脖颈的赤色鬃毛，很难确定是哪东西。许真是某动物鬃毛，比狮子。有层层叠叠的甲片，绝是巧夺工，更别说头顶的一鹿角了。
一眼，他就被雪白的鹿角征服了。
惜的是，幼年镇墓兽的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弹痕，有的弹壳嵌在面……
帮挖墓的军阀，就爱武器蛮力搞破坏！欧阳思聪打赌，是加特林或马克沁机关枪打的，否则普通的步枪击不此密集。许是遇某怕的机关，或者根本就是迷信鬼魂说，保险见就机枪扫。
黑了。
欧阳思聪盯着镇墓兽的双眼，不——镇墓兽的眼珠子，刚刚像动了一！他再绕一圈，难是幻觉？等一等，他确信刚才与现在，镇墓兽眼皮的位置不同。他摸了摸那眼珠子，感觉不是金属材质，像某宝石，是唐朝与古波斯的琉璃？
不，幼年镇墓兽正在着己。
他感慌，有些喘不气，似乎间布满古董文物的厅堂，刹那间变陵墓宫，背了一组巨的棺椁。
欧阳思聪慢慢退，锁厅堂的门，擦额头冷汗，急忙三楼女儿的闺房。
其实，刚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幼麒麟镇墓兽确实在他，确实转了眼珠，眨了眼皮。
它不是一死物，不是一尊金属雕像，更不是一台杀人机器。
它是一头依活着的兽。
它叫九色。
夜深了，南京路与四马路的霓虹灯灭呢，英国俱乐部的水手仍在通宵达旦狂欢。是栋名“海达摩山”的洋楼，布满三千年古物的厅堂，犹重回唐朝墓的宫。
九色着漆黑的厅，着面的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朝的石刻佛像、许张沉默的凝固了一千年的面孔……从它被钢铁包裹的身体内部，某“吱吱”的声响，就像一被主人抛弃的动物。
九色很悲伤，不是因己被关在华丽的监狱，是悲伤墓主人黄鹤一不复返，渺渺茫茫，不知在涯何处。
是镇墓兽不抗拒的命：一旦离宫，暴露在人间的光线与空气中，所有力量转瞬即逝。唯在夜深人静，或在彻底幽暗的方，才恢复一点点力量。它哀鸣，微微战栗，睁双眼，几乎泪水涟涟，注视与坟墓一死寂的世界……
忽，门了。
一女孩的脚步声。九色断定，就像一千两百年前，那些芙蓉面柳眉，穿着襦裙与袖的女孩子。
玻璃柜子的九色，瞬间恢复一本正经，重新幼麒麟镇墓兽，呆滞注视板。
女孩打一盏灯。穿着毛茸茸的拖鞋，一条雪白的西式丝绸睡裙，衬托着麦般金黄的肤色。的眼睛居是琉璃色的，鼻梁嘴的轮廓略高，略微卷的长，似乎带椰风婆娑。九色张容颜，便记长安城，风情万的波斯女奴。
叫欧阳安娜，正是欧阳思聪的独生女。
幽暗的光线，十七岁的女孩，尊新的宝贝，唐朝皇子宫的镇墓兽。
“Bonjour.”欧阳安娜说了句法语“你”。凝视良久，仿佛有一世纪那长，最终一声赞叹，“déjà vu.”
半句的意思是“似曾相识”——每人有经历，一陌生的东西或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像是在何何早已见，宛昨日……
像所有女人漂亮首饰一，不抗拒打玻璃柜，葱玉手指触摸镇墓兽的鬃毛、鳞甲，有鼻头……
忽，摸某体，从头兽的眼角分泌。
欧阳安娜有些害怕，在古墓般的房间，仿佛每西汉陪葬木俑瞪眼睛盯着的背。关玻璃柜门，拢紧了睡裙衣领，仓皇转身离。
此数日，女孩常它。偷偷打柜子抚摸，像它是一头温驯的宠物。每每摸着镇墓兽表面坑坑洼洼的弹痕，有疼的表情……
又一炎热的午，窗外树的蝉完了聒噪。又了，穿着白色的生服，身跟着年轻男子。
欧阳安娜问他：“了，我不知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他与安娜的年纪相若，身长超六尺，比女孩高了一头。他穿着白布褂，全身短打，像码头的苦力，肩背着木箱子，手提着锤子，又似走街串户的工匠。在他口的衣服，隐约浮现一枚血色玉坠子，淡淡温热。
“喏，就是！”
欧阳安娜指了指镇墓兽。秦北洋走玻璃柜子前，弯腰凝视头沉默的幼兽。
他了九色的眼睛。
九色他的眼睛。
熟悉的眼睛啊，有眉毛、鼻梁、嘴巴……是何方的工匠？分明是——
离宫的镇墓兽九色，刹那间认了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