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主在观灯。观灯一制度，比较正确的记载，实始唐初，展两宋，源则汉代燃灯祀太乙。灯迟早不一，有的由十四十六，有的又由十五十九。“灯市”名并扩，是从宋代始。论灯景壮丽，无唐宋。笔记说记载，说宫廷中贵族灯彩奢侈华的情况。
观灯有“灯市”，唐人笔记虽记载，正式举行是从北宋汴梁始，南宋临安续有展，明代则集中在北京东华门街东八面槽一带。从《东京梦华录》其他记述，知宋代灯市计五，由十五十九。先必搭一座高数丈的“鳌山灯棚”，面布置各灯彩，燃灯数万盏。皇帝一，照例坐了一顶敞轿，由几力太监抬着，倒退行进，名叫“鹁鸽旋”，便四面人观灯。又或叫几游人前，打一点酒食，旧戏中常的“金杯赐酒”即由。说的虽是“与民同乐”，实不是皇帝久闭深宫，十分寂寞无聊，臣些巧主意，哄着他遣闷已。宋人笔记同记许灯彩名目，“琉璃灯”说是新品，不仅在富贵人现，商店中始它招引主顾，光满月。“万眼罗”则红白纱罗拼凑。至灯棚各灯球的式，有《宋人观灯图》《宋人百子闹元宵图》，我留些形象材料。由此知，明清反映画幅《金瓶梅》、《宣遗》《水浒传》等插图中灯景（图十一），其他工艺品——特别是保留明清锦绣图案中，百十极其精旁缀珠玉流苏的面球形灯，基本是宋代传的式。另外画幅图十一木刻版画元宵灯景
许鱼、龙、鹤、凤、巧灯、儿童竹马灯、在旋转不停的滚灯，由宋代传。宋代“琉璃灯”“万眼罗”，明代的“金鱼住水灯”，千百蛋壳的巧灯，冰的冰灯，式法虽已难详悉，至明代有代表实新品，“明角灯”“料丝灯”，实物有遗存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又有明代宫中行乐图，画的是宫中年情形，留许宫灯式。面有松柏枝扎挂八仙庆寿的鳌山灯棚，及灯节中各杂剧活动，焰火燃放情况，并且有一乐队，一“百蛮进宝队”，几骑竹马灯演《三战吕布》戏文故场面，画些明代北京民间灯节风俗面貌。货郎担推的车，宋元人画的货郎图差不，车满挂各玩具灯彩，货郎一般商人装束。照明人笔记说，却是专宫廷娱乐仿照市风光预备的。
我生长乡是湘西边一居民不一万户口的县城，但是狮子龙灯焰火，半世纪前在湘西各县却极著名。逢年节，各街坊有己的灯。由初一十二叫“送灯”，是全城敲锣打鼓各处玩。白锣鼓在桥头表演戏水，或在八九张方桌盘旋。晚则在灯火玩蚌壳精，细乐伴奏。十三十五叫“烧灯”，主比赛转另一方面，谁焰火众超群。我照例凭顽童资格，百十顽童，追随队伍城厢内外各处走，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玩灯的不仅气力，勇敢，表示英雄无畏，每场坪中焰火升，白光直泻数丈，有的吼雷，些人却不管是“震雷”是“猛虎山”，照例赤膊阵，迎面奋勇前。我年纪，无资格参预剧烈活动，趁热闹在旁呐喊助威。有告奋勇帮忙，许拿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运气不坏。因始终跟随队伍走，马不离群。直快白，烧焦头烂额，精疲力尽。队伍中附随着老渔翁蚌壳精的，蚌壳精向例选十二三岁面目俊秀姣男孩子充，老渔翁白须白假俨，节现了原形，狼狈笑。乐队鼓笛常有气无力板眼散乱的随意敲打着。有振伙精神，乐队中忽又悠悠扬扬吹“踹八板”，狮子耳朵那摇动几，老渔翁蚌壳精即或应着鼓笛节奏，街随意兜两圈子，不终曲照例就瘫，惹笑！最集中馆前点验伙散场，正街江西人的南货店布店，福建人的烟铺，已经放鞭炮烧门纸迎财神，住河的年轻苗族女人，挑着豆豉萝卜丝担子街叫卖了。
有了玩灯烧灯经验底子，长读宋代咏灯节灯的诗词，便觉相面熟，体比较深刻。例吴文英的《玉楼春》词半阕：
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剪胡衫窄。
乘肩争腰身，倦态强随闲鼓拍。
写的虽是八百年前元夜所见，一乐舞队年轻女子，在夜半灯火阑珊兴尽归的情形，半世纪前我的见闻竟相差不太。因那八百年虽经元明清三朝代，是政体转移，社变化却不太。至建国虽不十年，社却已了根本变化，我那点儿经验，实便完全了历史陈迹，一社的风俗画。边远方年轻人，或者有些相似不同经验，印证，生长市见识广的年轻人，倒反已不容易像情形了。
1963年3月写北京
（原载《人民文》，196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