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不功的人。「不功」不是一件光榮的，不過，我不願因為它不光榮，就向不知底蘊的人假裝功與淵博。但是，果說，我真的不喜歡讀書，那卻又與實不符。我很喜歡讀書。「讀書」「功」是兩回。功的人不一定「喜歡」讀書，喜歡讀書的人許不一定是功。這分別概就在於前者全憑感情，後者卻靠理智。憑感情讀書的人，全靠己的惡選擇，因此，他所讀的書，範圍就比較狹。儘管許在這狹的範圍內，他有精與深的，但他「淵」不「博」。憑理智讀書的人卻肯客觀的標準選擇讀物，他會因實際的需花一年的功夫，讀通一套經濟學或六法全書；他會說服己，為了「求知」涉獵那些他所並不感興趣的書籍。這兩者相較，在理智，我比較尊敬後者；在感情，我仍喜歡前者。
憑感情讀己喜歡的書是一種享受，所的是一種靈魂的涵泳與由在，一種被瞭解、被同情的感受。這樣讀書。速度必快，樂趣必。憑理智讀書，就未免加一個「苦讀」的「苦」字。苦讀功的故，最為人熟知的是蘇秦。他頭懸樑，錐刺股，面對經典史籍，不眠不休，那是為了功讀。在讀的時候，有苦無樂，必須具有足夠堅強的意志恆，並且具有足夠的對己的嚴厲與督責，後才為。這樣讀書，所造就的是專，是學者。這種讀法，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功」。功是手段，是過程，因此需理智與遠見。讀書是目的，因此憑興所至，一卷在手，悠遊其間，這樣讀書，幾乎與娛樂相差無幾。我喜歡書，因我喜歡享受與者靈犀相通、莫逆於的那點樂趣，是完全始於感情、終於感情的。因此，書，對我來說，是朋友，不是嚴師。讀書，對我來說，是談，不是受教。
說這裡，似乎我的喜歡讀書不功，已經有了適當的解釋。拋開那些被迫為應付考試「讀」過的書外，我略一回顧，就已發現，在我這幾十年生命旅程中，伴隨著我的，是一些面目溫態度親的書籍。們是我的朋友，曾經為我解悶，解惑，曾經我融洽做著靈的款談，曾經逗我的淚與笑，曾經激發我的愛與恨，使我在無形中，對人生苦樂，了一番會。
在我記憶中，最令我難忘的一段與書為伴的日子，是在抗戰期間，我在鄉教書的那兩年，書本陪伴我打發了許個寂寞的黃昏。台灣後，有段時期，我每一有空閒，就林語堂先生那本《生活的藝術》拿來翻幾頁。這本書，我了許遍，翻來覆。過後，又隨意翻己最喜歡的方，覺格外有一種與者莫逆於的快樂。前年，我了一年的詩。新詩、舊詩。半新不舊詩，一律入迷，那是因為我突間認識了許寫詩的朋友。他們詩集送我，我就己沉埋在各種不同風格的詩句中，整整一年的功夫，我沒有別的東西。我發現，我書實在太憑興趣。因此，總是「一跤跌在」一種書或一本書裡，迷一陣子，後，或許接著有一段時間，一本書不，直我再發現另一種令我著迷的書。
朋友某君總嫌我不書，時常對我施行「強迫教育」。書寄來。逼著我完寫。這些年，在他的逼迫，我倒真的了一些過我卻未曾過的書。完後，覺增長見識不少。但我仍坦白招認一句，每次他一逼我書，我就對他生氣一次。有時是生氣歸生氣，還是了。有時卻是假裝聽話，書在書架擺一陣，再還給他，說聲「還」，或「我不喜歡」，就算了。像《儒林外史》，我總覺它不是女人的讀物。《靜靜的頓河》我「靜」一半，就此「頓」住。《戰爭與平》我無法等它全面平。《約翰．克利斯朵夫》我倒了兩遍。《安娜．卡列尼娜》我完後，不還他了。
前幾，偶整理舊日文稿，發現一本已經舊發黃的筆記。時間是一九五○年四月至六月。那是我情最灰暗無望的一段時間。筆記本，先是一連串情惡劣的日記。後，日記陡中斷，換了讀《莊子》的。內中錄有《齊物論》：「乎，不乎不，行，物謂，惡乎，於，惡乎不，不於不……觀，通為一。」及「故萬物一，腐朽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腐朽。」後，我寫：「人應從較高的位置世界，世間是非由於人的沾滯沉迷。其實，無所謂損益，無所謂是非。超物外，則一切恩怨均不足，何必爭，何必怨，何必求呢……」這段筆記，重讀，驀使我對書本產生了另一種感激情。原來書本不僅是我寂寞時的良伴，苦悶時的知友，且是我彷徨無主時的燈塔。老莊哲學中的一兩句警語，曾給我莫的啟示。它使我從苦痛黑暗的深淵中，超脫昇華，明白了「超」二字的意義，擺脫了苦痛的牽絆，征服了幾乎無法征服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