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輝病很重，離停息底時候不過是十二個時辰了。丈夫坐在一邊，一手支頤，一手著病人底手臂，寧靜懇摯底眼光注在他妻子底面。
黃昏底微光一分一分消失，幸房裡是白底東西，眼睛不至於失了他們底辨別力。屋裡底靜默，早已佈滿了死底氣色；護婦又不進來，底腳步聲在門外輕輕蹀過，像告訴屋裡底人說：「生命底步履不往這裡來，離這裡漸次遠了。」
強烈底電光忽從玻璃泡裡底金絲發來。光底浪那病人底眼瞼衝開。丈夫見這樣，就回復他的希望，懇摯說：「你——你醒過來了！」
素輝像沒聽見這話，眼望著他，說別底。說：「噯，珠兒底父親，在這時候，你為什麼不帶來見見我？」
「明帶來。」
屋裡又沉默了許久。
「珠兒底父親哪，因為我身體軟弱、病底緣故，教你犧牲許光陰來顧我，還阻礙你許比服我更緊底。我實在對你不。我底身體實不容我……」
「不緊底，服你是我應當做底。」
笑。但白底被窩中所顯來底笑容並不是歡樂底標識。說：「我很對不住你，因為我不曾為我們生一個男兒。」
「哪裡底話！女孩子更。我愛女底。」
淒涼中底喜悅素輝身中預備走底魂擁回來。底精神似乎比前強些，一聽丈夫那麼說，就接著：「女底本不足愛：你許人——連你——為女人惹少煩惱！……不過是——人懂怎樣愛女人，才懂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底，縱他沒有煩惱，他是萬靈中最愚蠢底人。珠兒底父親，珠兒底父親哪，你佩服這話麼？」
這時，就是我們——旁邊底人——不為珠兒底父親一句答辭。
「我離開你後，切不因為我，就一輩子過那鰥夫底生活。你必為我底緣故，依我方才底話愛別底女人。」說這裡那隻幾乎動不底右手舉來，向枕邊摸索。
「你什麼？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底手扶來，輕輕在枕邊摸一隻玉戒指來遞給。
「珠兒底父親，這戒指雖不是我們訂婚底，卻是你給我底；你存來，後再給珠兒底母親，表明我底連屬。除此外，不我底東西給，恐怕你當是我；不我們的舊話說給聽，恐怕因你底話就生差別，說你愛死底婦人甚於愛生底妻子。」戒指輕輕套在丈夫左手底無名指。丈夫隨著扶底手與他底邊略一接觸。妻子對於這番厚意，微微睜開底眼睛著他。除掉這樣底回報，實在不表現什麼。
丈夫說：「我應當為你做底，對你說過了。我再說一句，無論何，我永久愛你。」
「咦，再過幾時，你就我底屍體扔在荒野中了！雖我不常住在我底身體內，是人一離開，再等什麼時候，在什麼方才互通我們戀愛底消息呢？若說我們將住在堂底話，我我永無再遇見你底日子，因為我們底堂不一樣。你所住底，必不是我現在底。何況我還不配住在堂？我雖不信你底神，我信你所信底真理。縱真理有力，不為我們這底緣故就永遠我們結在一塊。珍重罷，不愛我於離別後。」
丈夫既不說什麼話，屋裡讓死底靜寂佔有了。樓底恍惚敲了七鳴鐘。他為尊重醫院底規則，就立來，握著素輝底手說：「我底命，再見罷，七點鐘了。」
「你不走，我還你談話。」
「明我早一點來，你累了，歇歇罷。」
「你總不聽我底話。」眼睛閉了，顯很不願意底樣子。丈夫無奈，又停住片時，但實在累了，管躺著，沒有什麼話說。
丈夫輕輕躡。一樓口，那腳步又退後走，不肯。他又躡回來，悄悄素輝床邊，見顯著昏睡底形態，枯澀底淚點滴不來，掛在眼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