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談北平的獨特食品

北平賣熟食,向來分紅櫃子、白櫃子。因為賣羊頭、賣驢櫃是不加漆,所叫他們白櫃子,別於賣燻魚的。驢是冬晚街來賣,是酒的絕妙雋品,尤其是喝燒刀子吃驢最夠味。賣驢的暗裡賣驢腎,是您叫住賣驢的,跟他說掌櫃的您給我切少錢的驢腎,準保他回您沒有。果您跟他說切少錢的錢兒,他立刻從櫃底拿來切給您。切這種有個規矩,一定斜著切,所又叫斜切。北平有句俏皮話是「燒酒錢兒,越吃越沒夠」。見錢兒,有它廣的主顧。

炒肝兒,台北的真北平,從前的南北合會做,是吃嘴裡就覺不太對勁兒了。北平賣炒肝兒最名的是鮮魚口裡橋的會仙居。每一清早,會仙居的炒肝就勾一鍋應市了,一鍋賣完明請早。所謂炒肝其實就是豬腸豬肝加蒜末雙燴。您告訴盛炒肝兒的「肥著點兒」,就是點腸子,「瘦著點兒」就是盛幾片肝兒。北平人喝炒肝既不筷子,更不勺兒,是端著碗,一口一口往唏嚕。您哪位動筷子勺子,沒錯,準是外來的。

芝麻醬麵茶是早配燒餅果子喝的,原料是秫米一類穀物,熬糊狀,既不甜不鹹,一碗盛,兩根竹筷子,他紫銅鍋裡特製稀釋的芝麻醬,筷子蘸來,特殊的快手法,芝麻醬撒滿在麵茶面,最後撒一層花椒鹽,冬拿來就著燒餅喝,因芝麻醬蓋在浮面保溫,所喝碗底,還是又熱又香。還有,賣麵茶盛芝麻醬的,一律紫銅鍋,稍微墊斜了往外沾著撒。你問他為什麼紫銅鍋墊斜了撒,他總說這是祖師爺的傳授,至於他們祖師爺是何方神聖,他們是莫宰羊。

水爆肚。在北平沒有真正飯館賣水爆羊肚,更沒有賣水爆牛百葉的。北平賣水爆肚的,叫爆肚攤兒,全是方教人,攤頭豎著一方擦精光瓦亮,面刻著回文,另外有四個漢字「清真回回」的銅牌子。不但攤桌椅板凳,潔淨無塵,就是放料的碗,讓人瞧著乾淨痛快。料是現吃現調,羊肚兒是現切水爆,手藝的壞,就在此一汆:時候稍久,就老嚼不爛,火候沒,又咬不動。所水爆肚完全吃的是火候,老嫩適宜,恰處才行。北平東安市場潤明樓前空爆肚王,那是最有名的啦。

北平市民喝兩杯,講究酒缸喝,所謂酒缸就是酒館。三九您酒缸一掀十來斤又厚又重的棉門簾子,就有一種陳年的酒香撲鼻來,您的酒癮就勾來了。在酒缸喝酒有樣處,雖他每僅僅預備十來樣葷素菜,是,您吃點什麼,他給您外叫,最低限度,門口外一個賣鐺爆羊、燻魚櫃子、餛飩挑子,那是少不了的。您酒喝了,十位就有八位叫碗餛飩來喝,任何方叫吃餛飩,有北平酒缸說來碗餛飩喝。酒缸門口的餛飩,湯是豬骨頭熬的,皮子是特別趕的,一個餛飩抹一點兒餡,是料除了醬油醋外,紫菜、冬菜、蝦米皮、胡椒麵那是樣樣俱全。愛吃辣的加幾滴紅辣油,唏裡胡嚕喝一碗。北平土著有句土話叫「溜溜縫兒」,從酒缸回,概裡的晚飯不著找補啦。

每年一立夏,北平什剎海的荷花市場,就開始營業了。凡是趕廟會的各行各業陸續前來趕場,除了在海邊荷塘搭的水閣席棚,各有固定盤,賣茶水賣冰碗兒涼果外,有一個馮記蘇造,每年在什剎海荷花市場做一季買賣。造攤子雖擺著一個插屏寫著「馮記」,是認識他的人叫他老嘎。據說老嘎在光緒末年,跟御膳房高首領當過蘇拉,學會了做蘇造。御膳房有一本《玉食精詮》,各種膳食的做法分門別類,約有萬種。這本書說俗了,就是皇食譜,歷代帝王,均有增添,所洋洋觀,集二十本。惜宣統一宮,這本書沒落了,果夠保存現在,那比現在市面新的什麼食譜名貴呢。

老嘎的蘇造,據他己亂嗙,說是乾隆皇帝江南蘇州後,跟姑蘇名庖學來的做法,讓御膳房仿做的。不過他老人不太喜歡菜太甜,所冰糖的份量減了。做蘇造最緊的是選,一定挑後腿偏點瘦的五花三層嫩。豬毛鑷子往外揪,不刮,一刮毛根斷在皮裡,就沒法子鑷了。拾掇乾淨後,微炸油,後放料,文火燉,約一個時辰,就又酥又入味啦。老嘎的蘇造,每十五斤為限,做他忙不過來。荷花市場一開業,他就在什剎海冰榭柳樹底擺攤子啦,風雨無阻,真有冒雨打著傘什剎海吃蘇造的。等秋蟬嚥露,漸透嫩涼,荷花市場一結束,吃老嘎的蘇造,那等明年荷花季兒再說吧。

在民國十三四年,北平忽時興了一陣子賣津包子、罈子的。街巷不時聽見吆喝著賣。奇怪,老是兩樣一塊兒賣,沒有單賣津包子的,沒有專賣罈子的。一個擔子前頭是罈子,後頭是包子。說他賣的津包子,實在不敢恭維,包子是扁爬爬的,餡兒不高明,是所賣的罈子,真有幾份,說是刮刮叫。是切四四方方,油光水滑,吃嘴裡,腴潤不膩,還微含糟香。從前北平名劇評景孤血最喜歡請人在真光電影院對面二合居喝兩盅,先讓二合居在門口賣罈子的攤兒買一碗,加兩塊嫩豆腐燉來,酒是東三合的山東黃,再叫兩個滷菜,這份加豆腐的罈子配常餅吃喝,既經濟又實惠。清華學名教授張忠紱給他了個名叫景菜,連帶二合居門口賣罈子的名啦。不過很奇怪,北伐一功,北平城裡城外,再聽不見賣津包子、罈子的市聲了。究竟是什麼緣故,幾個老北平誰猜不透是怎麼檔子兒。

北平就著燒餅吃的油條種類甚,不像現在臺灣的炸油條,直不愣登尺半長一根。北平油條分長套環(脆麻花兒)、圓套環、糖餅兒、甜糖果子、薄脆、鍋篦兒,種類繁,甜鹹焦脆,各盡其妙。是在西四罐瓦市醬房胡同口外,有一個賣油餅兒的,他獨裁,雞蛋磕在油餅兒裡一齊炸,吃老吃嫩悉憑尊意。每一清早就有人排著隊買灌蛋油餅兒的,其實這個手藝並不難學,是灌蛋油餅始終是獨買賣。這是在臺灣,灌蛋油餅賺錢,管他做不,你做我做,非一齊做垮啦才罷手。

概世界盡逐臭夫,愛吃臭東西的,的確不在少數。歐人不談,就拿中國各省愛吃腐臭食物的人就很,廣東人、寧波人愛吃臭鹹魚,海人愛吃炸臭干子,蕪湖人愛吃鹹臭干,北平人愛吃臭豆腐。提臭豆腐,此有玻璃罐裝的賣,但跟北平的臭豆腐一比,味就完全不一樣了。北平挑著圓籠街賣的吃食,約有二三十種,是圓籠莫過於賣臭豆腐的圓籠了。您是圓籠鋪買圓籠,鋪子裡人一定問您是不是賣臭豆腐的那種圓籠,見賣臭豆腐的圓籠是最號的啦。賣臭豆腐雖是個生意,是從前北平競爭挺厲害,就同賣刀剪的王麻子有真的,有正的,有真正的,底誰真誰假簡直鬧不清楚。後來經過方士紳品嚐,認定宣武門外西草場鐵門有一叫王致的臭豆腐製品是「胔靦方,著箸不粉,味正純,貯久不霉」。當時還沒有什麼工會這類組織,經各同意就由王致領導,遇由王致排難解紛。並請翰林身的志伯愚將軍寫了一方「臭腐神奇」的匾額,掛在店裡存證,才賣臭豆腐的糾紛平息。據前北平戲曲學校校長李永福說,有一他陪高陽李石老經過鐵門,見王致「臭腐神奇」匾額是父執志將軍的墨寶,於是進買了罐回品嚐,哪知從此李永福了李石老買臭豆腐專使,每月總買個三兩次。石老茹素年,但不忌蔥蒜。他說暑煩渴,胃口不開,果來碗芝麻醬拌麵,不三油王致豆腐滷就著蒜瓣一吃,在他,算無珍品。將來有機會回北平,一定打聽王致無恙否,果還存在,一定痛痛快快吃一頓臭豆腐芝麻醬拌麵。言猶在耳,是石老墓木已拱,不禁令人了無限哀思。

從前北平人果裡臨時來了客人,留人吃飯,己做措手不及,那有辦法,胡同口外豬鋪叫個盒子,切麵鋪烙幾張薄餅,問題就全解決啦。抗戰前,最便宜的盒子菜僅八毛錢,最貴的盒子菜不過兩塊錢,反正價錢越高,切的東西越越細,式樣越。一個盒子最少是七樣,最是十五樣,樣式越盒子越,樣式越少盒子就啦。因為盒子不拿,是讓鋪子裡的利(即學徒)往裡送。從前京劇裡有花旦跟丑的玩笑劇叫「送盒子」,非常逗哏引人發笑,惜其中有幾句雙關語,被列為禁演戲。在臺灣戲劇名不少,筆者這麼一提,概了這齣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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