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正午十二時,「北嶺丸」在津法租界的昌碼頭靠岸。氣很冷,先生穿的仍是那件馬褂棉袍,脫帽站在船頭。碼頭高高矮矮的人頭有兩三萬個,不時呼:「中華民國萬歲、革命萬歲、孫中山先生萬歲」。先生攙著夫人在口號聲中登岸。船艙裏還有五十萬隻牙刷等待卸,刷柄印著先生的相片及元帥字樣,先生途經海向雙輪牙刷公司訂購的,花費不,入京後將為反直戰役勝利各軍的紀念品。

先生岸未曾停留,緊接著就坐汽車,直駛日租界的張園飯店。張園門口,早搭了高高的彩牌樓歡迎先生。

臺階,先生一手拄杖,站在人群中央,拍此生最後一張團體照。那是津鼎昌照相館的李耀庭拍的。當時,這創辦於清光緒初年的照相館又兼訪社會新聞,供給各報刊。為先生拍照的李耀庭,正主持照相館業務,津名流與人的相片是他的手藝。

先生的行程異常緊湊,根據官方的年譜,午三點鐘,他坐馬車曹花園拜訪張霖。這是先生最後一次門見客。接幾個鐘頭,先生與張霖會面的情況現過數種版本,不免有些的差池:

正史採的說法來當時北京警衛司令鹿鍾麟的文章。文中說,先生見張霖前就臨敵,先生的參謀長李烈鈞甚至劉邦見項羽的鴻門宴比喻,連帶什麼人——張良、樊噲在哪裏?——煞費思量。後來決定由汪精衛、邵元沖、李烈鈞、孫科同行。先生幾人了曹花園,張霖居擺了架子,不肯親迎。坐進會客廳,等候許久,張霖才來見面。一時賓主間沒什麼話說,還是先生打破沉默,操著廣東腔的國語,為直奉役張霖的部隊擊破吳佩孚向張賀。聽了,張的神情一點不歡喜,概提醒先生你才是個外人,咳嗽了兩聲,張倨傲頂了過:「人打人,有什麼恭賀的。」幸與軍系人物一向熟識的李烈鈞來解圍,說了幾句場面話,先生再加一句:「回從民國來,當面我的恭賀的,有將軍一人已。」這樣才扭轉過來僵局。主人接著請客人茶。端茶杯這片刻功夫,就衍生來了兩套恰恰相反的解釋。時人楊仲子的一篇文章裏寫著:「賓主談甚歡,張霖一再舉杯請茶,並表示願與中山先生合。」鹿鍾麟的版本卻說:「就在這時,張很神氣舉了茶杯請茶,先生明白這是意味著送客,就身與張握手別。」

全面推翻了前述相見情況的則是先生貼身副官馬湘的記憶。那篇叫做《跟隨先生北》的述中,先生見張霖不是當午,是了津三後,隨行的有馬湘與另一位副官黃惠龍。翌日張霖還來回拜先生。一連二十輛汽車了張園門口,衛士足有百人。張霖與先生再談了三個時。張霖不僅禮貌周,詭譎的更是談話內容,馬湘記,張霖很誠懇表示,決追隨先生,願一個衛士隊長。

先生與張霖會面的情形姑且存疑,隔年,各人的記憶內容,與記述者當時的立場倒有比較密切的相關。譬鹿鍾麟,他是西北軍的將,反直戰爭進入北京的先鋒。鹿鍾麟對於奉軍領袖張霖素無感,張霖何倨傲云云,反映著鹿鍾麟本人對張的法。況且鹿鍾麟人在北京,負責京畿衛戍,親眼見先生,又是二十後先生京的時候。鹿己在《先生北紀實》的文章裏表示,有些回憶,他是孫先生隨員時相過從,聽他們說寫來的,他為記憶的真確預留餘,鹿在文章前解釋:「時至今日,已相四十年久,其中許實,有的已經記憶不清,甚至遺忘,有的因當時見聞的局限,難免入錯誤處。」至於那位記張霖甘為衛士長的馬湘,他原是精通拳術的華僑,追隨先生年。馬湘忠耿耿,記憶卻難免被思念先生的摯情所混淆!

但先生本身的角度來,這一類細節的爭論全非關宏旨,他己一再吃虧當,是手握重兵的軍閥,先生對這批人再沒有少期待,因此,與張霖見面不過虛應故。先生所真正記掛的毋寧是盛的歡迎場面後,從碼頭張園飯店的汽車裏,一路見反對中山入津、反對中山與軍閥勾結的白布條。什麼人拉那樣的標語?不像是敵對陣營的語氣,倒像是國民黨同情人士的意見。這麼說,就連北方贊革命的人,不認他委曲求全的苦。其實,在臨行前,丁淮汾、張繼等同志屢屢相勸,勸他不貿北。令先生傷的還有那些閒言閒語,為他北來志在權位。為此,行前他給段祺瑞的信裏寫著北商議國後即將國養息的願。途中的公開談話,先生表明一俟時局粗定,當遊歷歐。還怕別人不信,甚至連洋日期定了,定在明年春間。先生了津,立即又發表切結書一般的聲明:「本人對於一切利祿,皆無覬覦念。」

趁著最後一抹光,坐在由曹花園回程的馬車內,先生不是沒退隱,頓挫的此刻,過帶著妻子己的舊遊,乘遊輪國或者歐洲,與妻子並肩靠在船欄,欣賞平線一輪滾圓的落日。但問題是他的棋局尚未見分曉,更惜的是,他的實業計劃從沒有機會在土見諸實現。即使航行在不見岸邊的海裏,他不搖晃著酒杯,不關己摟著妻子夕陽!

午五點左右,先生的馬車終於又返回張園行館。臉色在燈影中一片蠟黃,先生扶著椅子就躺來。渾身哆嗦著,先生聲說己肝的部位疼痛。實,先生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先生猶豫了半晌,決定請夫人代他致歉,來他不夠席各界代表在樓廳舉行的歡迎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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