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是進京的幾個早晨?先生在晨曦中醒來,他的時序紛亂。身旁的人模糊聽見先生的囈語,先生在囈語裏說的是廣州,他復失又失復的城市。這時刻,先生仍被昨晚的消息驚擾:陳炯明已經稱救粵軍總司令,正會同林虎與江西方本仁各部,再圖進犯廣州!睜眼睛,先生恍惚斷斷續續的烽煙,珠江裏流動著黃滾滾的泥水。那個城市滿佈他失敗的紀錄,一場豪雨過,路面飄蕩著白茫的蒸氣,先生瘴癘、肆虐的傳染病。他定睛,在魍魎的氣氛中,與己患難與共的艦艇燒一團一團火球,泥沙淤積的三角洲,落日噴了血的顏色。先生眼著浴在紅光裏的羊城街市再一次經過兵災,飽受驚嚇的女人躲進壕溝裏面,穿邋遢軍服的兵丁,像行獵那樣狺狺追捕們。難這就是己革命的建樹?滿斷瓦殘簷,還有他居住過的粵秀樓,當年是龍濟光的產業,說什麼登樓遠眺,珠江風物,畢覽無遺,現在卻像焦黑了的空中樓閣。先生但願己遠離那個城市,走愈遠愈。實,每回他經過一段流亡的生涯再回廣州,輪船進港的那瞬間,先生不但沒有返鄉的渴慕情,反有從此困守此間的恐慌。這些年來,總有人提「粵人治粵」那一套,動輒有人說什麼就建設模範的新廣東,先生調兵的時候,有人擔「客軍入境,亡省虞」,為什麼他們不夠瞭解整片土是一個國的規劃?對陳炯明,統一的中國是太了!念著那個叛逆的名字,先生倒清醒了,揉著眼睛忍不住啐幾聲:我還沒死——讓他癡妄吧!

老實說,先生怎麼算不陳炯明會卑鄙那種程度,不僅破滅了先生的北伐計,竟妄置先生於死,先生更痛的是因在革命同志間立的惡例,在愈來愈講究黨內倫理的先生眼裏,這樣的叛離不是綱紀毀、倫常變,絕對是犯與悖主!當,先生惱恨的理由尤在己確實信任過陳炯明,深喜人的時日,曾經將那子比喻為「民國元年前克強、民國二年後英士」,現在回,怪倒袁後,一場生聚教訓,還是沒有讓先生悟本身擁有革命武力的重。袁才死,先生就通電各罷兵,不久又命令召集來的中華革命軍解散回,於是討袁戰爭所攢聚的一點軍力量喪失乾淨。後來先生被軍政府趕廣州,先生東山再所仰仗的槍桿子有陳炯明。另方面,怪先生從不喜歡軍權,他寧宣揚己的信念,先生相信的又一向是學說與主義的說服力量,不就倚靠同志間人的情誼。了關鍵的時刻,這些不數,先生少的是一支軍隊、一支堅強的革命武力!這始終是他的痛處:除了沒有軍隊,先生沒有什麼領軍戰的經驗,結果是他對戰爭的情勢估計不清。還記更早前在倒袁戰爭伊始,先生就放言高論,果有兩師兵力,我己帶他們跟袁世凱算帳。當時譚人鳳立刻不客氣頂撞,請問兩師兵從哪裏來?真的兩師兵是少人?夠做少?先生從未認真過!

此刻,在彈簧床側過身,先生瞪著己分明是文人的一雙手,瘦露了骨頭,更文弱了,他又己身穿元帥服的古怪樣子,戴白手套,外加一頂高帽子,那是一九一七先生南護法的制服。前許年,名義先生領導革命,唯一親戰場督師的時刻是在鎮南關,震耳的炮聲中,先生望向他的革命同志,他見黃興因為烽煙奇煥發的一張臉,先生像必是某種亢奮的狀態:先生在炮臺周圍挪移腳步,卻感覺己不住抖動來的腿肚子。直等一九一八年,先生的機會又來了,那回他真的穿元帥服坐鎮船頭,指揮海軍炮轟陸的基。正是軍政府時期,桂系的莫榮新驕橫跋扈,往先生元帥府裏抓人,居還遽行槍決。先生氣的橫了,硬同安、豫章兩艦炮轟督軍署,艦長猶豫著不敢答應,先生站身,乾脆指揮炮手直接發令。與陸軍比較來,先生的現代知識始終讓他在感覺更熟悉海軍。後來陳炯明叛變,先生的親信部隊有海軍艦艇。那時候,先生沿路奔逃海軍總部,帶著像七巧板一樣浮在水面的七條船,駛白鵝潭,漫無目標向岸發炮洩憤。不幸,即使先生麾憐的幾條軍艦,總有人鉅款厚利企圖收買他們。實,先生這些年過太的倒戈醜劇,值信靠的將才屈指數,算來算,有朱執信、鄧鏗、許崇智、蔣介石……、朱、鄧兩人又先後罹難。再早前呢?黃興那張軒昂磊落的面孔,再一次現在先生昏沉沉的腦際。

先生,你代表民國,黃興穩重的聲音在他耳朵旁邊悄悄提醒著,你不代表權柄。是民國與權柄及為權柄後盾的軍實力分開嗎?——這些年裏,先生終於學會倚仗槍桿子,這就是他從讓己精疲力竭的政治裏所學的寶貴教訓。緊跟著來的問題是,當他終於知握住什麼,他必同時了一些什麼!先生黃埔登臺拜將的典禮,先生就親了一顆校印!先生繼續著那位比己更急躁的蔣介石,先生從沒有過一個人穿軍服是那麼合體、且英姿颯爽,但先生還是忍不住的焦慮,或許憑著他並不為人稱的政治直覺,先生從那位許是他門生的年輕人臉讀了一些警兆,或許預見日後宣稱合法的繼承人將借著政治件剪除革命老同志,並與他的遺孀展開年的鬥爭,甚至處死政敵的時候說己在保護夫人,致讓總理遺孀的醜聞無傳。當,先生所無從預見的是:另一個角度,夫人在先生身後的政爭裏必須選擇一邊,那才是醜聞的來源!無論何,是些言人人殊的爭議,先生管不那麼了。無論何,這一刻不是向遠的時候,顧眼前,因為中國的黑暗太深沉了,先生希望中國走黑暗的情太迫切了。況且,一次次的失敗教訓,先生已經清楚本身的限制,他清楚己的革命一無進展,除了種種外在因素,在於為一個革命,他的情又過於溫,哎,他怎麼不知呢?在所有革命行動中,總是放手一搏的人才獲最後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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