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北京飯店五百零六號房間裏,先生不見客、不發表談話、謝絕一切應酬。生平一次,先生為聽話的病人。但他仍關注外界的情勢,惜,廣東沒有傳來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北伐軍譚延闓部隊江西退回廣東邊境,與陳炯明一個鼻孔氣的方本仁兵佔了漳州,其餘各,戰依膠著。讓先生勞神苦思的尤其是善後會議已經箭在弦,先生煩惱的又不止段祺瑞數日前公佈的善後會議條例,是先生現在才知,段祺瑞趕在先生由津發的前一,通令各方,二月一日就是善後會議的會期。

昨夜裏,先生徹夜不合眼,為了做適當的回覆,本黨同志是否加入由段所壟斷的善後會議……一清早,汪精衛站在先生的病床旁,等待先生口授方案。先生致說了幾句開場白,就著汪文縐縐寫:「屢京晤對際,繼續抒其衷曲;無疾久未愈,遷延至今。現距善後會議開會期已近,……故強支病體,罄其所言,幸垂察焉。」後,很克制的,先生在回電提了兩個條件,一是除了段認的軍人政客,先生希望實業團體、學生團體、商會、農會等人民團體的名義加入。二是會議項中涉及軍制、財政的討論,最後決定權,應還諸將來召開的國民會議。先生做的其實是極重的讓步啊,當那一顆代表先生的印章由汪精衛蓋了,先生有意偏過頭,不願見己口授的電文是此低聲氣!

十行紙總算摺疊來,一刻,先生還楞楞審視著此刻在身邊收拾墨硯臺的精衛,寫的一手字,又生了一張悅開朗的面孔,眼前的人怎麼沒什麼機。比己敢於注的賭,及為了贏——隨時改弦更張的熟練,精衛純粹是一位書生才子,憂鬱情緒化,雖謀刺攝政王的故人盡皆知,本質,精衛卻不是「飲刀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果斷男兒。先生知,精衛很容易傷感,接近他情的寫照,毋寧是二次革命時期的詩句,像什麼「危樓還卻步,怕將病眼望中原」。後來先生在日本號召同志,精衛繼續浪跡海外,詩文裏儘是對暮春三月江南勝景的思念、及與女人的相思苦。個中難分難捨的這一面,先生沒有:「雙照樓中人底,莫教惆悵首飛蓬」類的境,先生從來很陌生。先生不是兒女情長的人,因此,先生愈發相信精衛對己的忠貞不二,不因為十七歲的年齡懸殊,因為精衛理需依附一名個堅強的領袖。

精衛告退後,先生還在思索往後同志的路、及國民黨將由誰領導的問題。實,先生覺病況就會改善,不久,他會來,這一個月的時間在病床思前後,他真的很脫離政治舞臺,至少脫離一段時間。惜代理人選一直是放不的問題。最近一年,這問題尤其複雜,左派與右派的鬥爭方興未艾,黨內沒有人替了他,即使是他,次靠著人的情才未萬難調的情狀鬧人盡皆知。就像在改組國民黨時己對鄒魯說的:「精神脈脈相通,共向革命,完全在情感」,實,先生知,同志的情感又集中在一個人身!先生望著擺在床邊的權杖,金質的柄閃閃發光,經過年的顛躓,他愈來愈知悉了領導中的重,那時候二次革命失敗,先生開始覺悟黨內人渙散,正因為己是個木偶、是個假的黨魁,了中華革命黨立,服從命令乃是同志最重的條件,「凡入黨各員,必問甘願服從文一人,毫無疑慮後。」黨員需向先生個人宣誓效忠並加蓋指模,固黃興堅決反對,認為宣誓是附從一個人革命,意味著極的不平等;按指模又像犯罪的人寫供狀,黃興覺太受侮辱了。但先生己從來不曾懷疑這種規定的正確。對先生來說,他是學習著掌握歷史的樞鈕!此後,他不忘在黨證放置己的照片,他執意在檔一一簽寫己的名字——為鐵證山。就由於黨與先生二一的不或分嗎?繼承人的問題尤其困難。先生一一著這些年最接近的同志:論資格首數漢民,但胡漢民是薑桂個,說話尖酸刻薄、盛氣凌人,簡直不懂政治的藝術。論才幹首數仲愷,生了一隻尖的老鼠臉,眼睛骨碌碌轉,腦筋裏是不錯的主意,妻子何香凝確實有長姐風範,是同盟會時期人人親切叫喚的「御婆樣」,喜歡叨擾。廖仲愷的旗幟鮮明,在廣東整頓財政被人罵的狗血噴頭,負責國民黨改組又惹了許非議,甚至為右派的箭靶子。局著眼,先生不不所顧慮。

這個當兒,先生卻兀了老黨員尢列,那是先生西醫書院的老同學,當年還有楊鶴齡與陳少白,喳喳呼呼常在楊老宅楊耀記聚會,談革命不避嫌,被人叫什麼「四寇」。其實民國立,先生與這幾個少時的朋友並不親密,像先生一歲的楊鶴齡,雖村裏一齊玩著長,後來先生恨不與他切斷過往的關係,省他打昔日的旗號四處招搖,還在與先生的信不知高厚寫著:「始謀有我,收效豈無我乎?」但這一陣子,窗外是北方枯寒的空,許原先不來的浮現在先生腦際:時劇烈來的疼痛裏,先生恨不再走一次老旁邊的路,再一次跳進村子裏那條蘭溪,溪水那麼清涼,六月盛暑氣,茅草搔著後頸,眼裏是閃爍的水光,幾個翻滾後,他鬆開手臂,覺遍體通涼,身體輕飄飄的浮在水面,……病中的光陰悠悠緩緩,似乎又有某種不見的陰影緊緊催逼,先生願意細細回溯過,再走進十幾歲時候讀書的宗祠,找一找石板的刻痕;坐在榕樹底,聽老人講躲長毛賊的故;摸摸門前親手栽種的酸枝樹;沿著田埂,傾斜了半邊的北極殿裏,將當年搗毀的神像扶扶正。重來一次麼,他會怎麼樣努力記住每個遺忘了的細節?——著過,先生軟了,老朋友的面容清晰來,陳少白已經在銀行裏有了差;楊鶴齡做了港澳特派員,總是個官;這分秒間,先生很願意找尢列山,做個掛名的領袖。為什麼不呢?除了尢列沒有明顯的派系是個優點,先生記住了革命的傳承,將來一一算,同盟會溯興中會,興中會再往溯,那才是薪傳的點,……這些傳承、源流、後世法啊,對先生來說曾經屬於封建的法,這個時刻,卻像一個孜孜煎煎的火種,在他頭殼裏四處燒灼,折騰了他半。

一回,當先生又從昏沉的夢中醒來,摸著濕了一角的被子,他不明白額的汗水究竟哪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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