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先生病入膏肓的消息對某些人不啻一則喜訊。實,張霖就公宣稱:掃除了孫君從中梗,統一的路途反走!先生倒不是一次被視為統一的絆腳石,徐世昌在一九二二年辭北洋總統,人們便逼迫先生在南方放棄總統的名銜——讓給黎元洪嗎?先生不肯!人們怪他破壞法統,連蔡元培這樣說。國當時的駐華公使更公開形容他為「統一的明顯障礙」。

手術後三,先生體溫常、脈樞緩,傷口沒有發炎的跡象。實,先生在晨光中醒來的一個感覺是割治經過良,己正漸漸復元。隔著窗玻璃,先生睜開眼就對面的另一棟樓,離有不矮的一段距離,憑著對形的判斷力,先生估計己住在三樓。窗口一棵槐樹、四棵柏樹,附近的樹木不少,先生猜測這間醫院有很的中庭花園,哪裏還蓋了一間暖房?先生見病房的角落擱著扶桑,朵掛著粉紅色的花。簡直像在西洋,室內似乎是歐洲味的裝飾,壁燈燈罩鑲著繁複的金邊,讓先生聯己香山的居所,整修時他親手畫設計圖,陽臺半圓形的拱門,兩個樓層完全對稱,他採取的是中西合璧的建築形式,先生這一刻閉著眼睛,記他己寫的楹聯:「一椽所」、「五桂安居」,當年先生覺頗為滿意,至少,情境很貼切。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醫院空正有飛機經過,先生聽見嗡嗡的引擎聲,己主持過一次飛機的命名儀式,著酒瓶撞螺旋槳軸頭的一瞬,先生恍掙扎坐來,「羅莎蒙黛」,先生夫人的名字稱呼一架中國製造的飛機。

青白日漆在四個機翼,輪子塗的寶藍色,最令人振奮的是試飛功,居越飛越高!那是在廣州機場,病榻的先生沒忘記香檳灑在飛機翅膀的歡欣情緒:代表一飛沖,從此脫貧窮與戰亂,同時代表迎向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底怎麼樣了?——若是手術順利,己不久就院嗎?——先生知在任何時刻,因為革命的本質,他不容易被擊倒,最頓挫的環境,他寧樂觀像未來,他對外界物一向比眼前難題的興趣來更高。來,那批外國人是基於同樣的原因吧!動盪不安的年代裏,鋌走險的國際冒險紛紛了他的廣州根據,對國際冒險來說,廣州是個依具有革命的方。止痛劑消褪前的祥光景中,先生著己一一意建立的空軍,還有一位來三藩市的國人亞伯特,在軍政府當航空教官。先生不讓亞伯特訓練學員,已經正式進入空軍的編制。廿幾歲的毛頭夥子,先生就倚重他,給他中校的官階。

手術的狀況究竟何?先生又有些直覺的不安。他試著翻轉頸子,卻記了那一回命名典禮,亞伯特坐在駕駛座,夫人在雙人座的左側試飛飛機。飛的時刻先生按住頭頂的禮帽,他有一瞬間走神:果摔來呢?夫人剛剛三十歲。實,從罔顧所有人的反對結合,夫妻倆曾經一再臆過各種形式的訣別場面:驚魂的剎那包括月臺的此刻,像三年前被狙擊的粵軍參謀長鄧鏗,一顆子彈貫穿了胃部,同時粉碎掉先生與陳炯明達妥協的。不就像十三年前的血案,在車站的剪票口,兇手殺掉了當時代理國民黨理長的宋教仁,子彈靠近臟,先生雖沒有站在那裏,但旁人的描述中,說著陳其愈哭愈聲,一路喊:「這真不甘!」先生已經慟的彷彿身歷其境。因為那樁血債,討袁為無避免的一步!等一九一六年陳其在海遇刺,又是進頭部的一顆子彈……先生躺在床,著這回己的手術若不功?腦袋裏嗡的一聲,那些死難的同志已經來眼前,一個一個,從民國未立就前仆後繼倒,他同鄉友伴陸皓東開始,史堅、楊衢雲……,這時刻,先生腦海裏旋轉著一張張就義前的面容,比那些人,他己少有涉險的機會;近幾年間,為了安全見,身邊還跟著一兩位精通拳腳功夫的副官。但他像的卻總是己最後的時刻渾身沾血躺在女人的臂彎裏,畢竟太浪漫了。當時,飛機離的分秒先生有一霎時的驚疑:他從來沒有過的,果是先走呢?

其實,一九二一年在永豐艦,炮聲隆隆的間隙,先生真為限了,己即將握著年輕妻子的手一同死。躲避炮火的黑暗裏,巉岩頂一點遊動的燈光,讓先生念著已經回不的粵秀樓。他們卻夠漂流在海,像一雙息隱江湖的情人,問題是他壯志未酬,一敗塗的陰影底,再纏綿的愛情注定了於無補。他的軍隊剩幾艘不夠靠岸的艦艇,陸儘是反叛他的陰謀。兩個月的時間,讀圖、躲避水雷、向岸邊發幾枚炮彈,幾乎是他在艦所有的活動。偶爾一位英文報的記者來座艦,先生麼努力才抑制住深藏的創痛,三十年慘澹經營,就這樣毀於一旦!先生悲憤望著一路涉險來的夫人,在逃難中又失了的胎兒,當時他來不及,夫人懂的不願再提——

麻醉劑的藥效逐漸消褪,先生重新感覺尖銳的那種疼痛,仍在老位置,胃的方,似乎又不是。他知,有騙不過己,手術功的機會其實極,往後甚至沒有餘力再向妻子說聲抱歉,他為己常年來不應該的遲鈍落淚來。少時日,尤其在失望灰的歲月裏,先生明知唯一夠拯救己的有愛情,辛酸的是,他卻不曾愛任何女人!在這分秒間,他從手術中清醒的一瞬,握著毛毯的餘溫,妻子必定整夜趴在床邊,他記最愛吃長滿綠點的酪,他記身時時壞的遺傳濕疹,……先生覺悟夫妻間的恩義還是牽扯他的力量,著年輕的妻子他破荒感了不忍及不捨,他怎麼夠拋?疼痛又開始劇烈來,他渾身是冷汗,在永訣的預感中,他甚至夢境一樣瞧見了莫斯科,數史達林式的宏偉建築尚未竣工,他的遺孀在那充滿帝國榮光的城市同鑽進了迷宮,一中庭有柱噴泉的酒館裏,百無聊賴醉倒了。「孫夫人,」是誰搖晃的臂膀?那樣的稱呼恍隔世。這一刻,先生更遺憾著沒有替他的未亡人留什麼,連一個生命沒有。逃難中,失了此生唯一的妊娠,為一個六十歲的男人,先生怎麼不知呢?悲傷將在妻子往後的日子裏延長不已,每當春雨綿綿密密的落,母的情懷將在身體裏持續召喚,陣陣的酸楚,就像是隱隱祟的空虛感。但是,從永豐艦的時日,先生比什麼清楚,這種空虛是獨有的,不因為死亡將使他們分開,因為為革命的妻子,夫人是十分克制,很快絕口不提這一次妊娠。此時此刻,先生禁不住忍著痛安慰己:往後若是回憶來,妻子會不會己懷疑,那一回,究竟是真正有了身孕?還是在槍林彈雨中關於流血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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