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他們什麼不讓先生知,包括協醫院向外宣佈的檢查結果。汪精衛每日報告一次,是一些揀選過的捷報;至於國際新聞,由陳友仁綜理後向先生報告。每次十分鐘,逾時就退。

今先生體溫稍稍降低些,清晨居熟睡了片刻。睜開眼時見己的兒子垂手站在床邊,孫科才回廣州料理公,又被同志急電召回北京。

「你來了?」先生有氣無力招呼一聲。

先生搭眼皮,一時不知說些什麼,科兒的模樣那麼酷似他母親,愈長愈像,尤其這時候皺著眉頭,先生不由髮妻慍怒的一張臉。科兒顯遺傳了盧氏欠缺變通的脾氣,身邊人簇擁著,在廣州挑太子派與元老派的政爭,還公反對先生親俄,先生著裏有氣。其實,他真沒什麼跟兒子說的,「切勿空過光陰」,那是先生最常在信叮囑兒子的話,不,就勸兒子正經書,年輕人偏偏喜歡讀閒書,那類與世無關的文學品,什麼莎士比亞,先生真不明白有何處。信裏貌岸慣了,除了對兒子器的期望,先生真不知怎麼開口說話。

轉過頭,先生了長像己的女兒,比來,偏疼的一直的金鍰。金鍰十八歲那年患了腎病,在澳門,病了就沒見著面,死十年了,現在先生剩模模糊糊的傷痛。先生的革命生涯充滿波折,兒女對他,不曾留深刻的印象。南京就任臨時總統的短短兩個月,帶著三個兒女在紫金山打過一次獵,回憶來,算是享受倫樂的時光。二年,金鍰的死訊傳來,先生當時固情傷,但是那份傷懷不會淹沒他。無論何,先生隨時準備向前。這些年來,其實,先生很少記髮妻,從那年動簽字離婚,己的元配已經褪入歷史,為翻過的一頁。此刻,科兒站在床前,神耗弱的緣故吧,先生卻不住著盧氏身黑紗的衣褲,順德縣的特產,愈洗愈舊,穿來愈發涼快。盧氏就是太節省了,或許因為己早年經常音訊杳,省吃儉,帶著三個孩。後來明明並不缺,寒磣了習慣,仍為些芝麻羅囉嗦嗦,連傭人從市場找回來的零錢計較不休。但畢竟沒有做錯什麼,沒有對不住丈夫,是己執意另娶新人。先生閉著眼,己非離婚不的決絕場面。

此刻先生對著兒子生歉疚的感覺,因為眼前穿過來穿過的,已經是另一批屬身份進的姻親。中央銀行行長宋子文日前接北京急電,便業務給兩位副手,匆匆趕姐夫的床前。這個時刻,更關鍵的人物是連襟孔祥熙,接客送客,儼了先生屬的全權代表。清醒的光景,先生瞇著眼著這位連襟,面團團的,一副富翁的殷實氣派,長一點談不英俊——先生他就是宋藹齡選擇的佳婿,油又興了較量的意思。當年先生還沒有見過妹妹慶齡,藹齡那時是己的人秘書,在兩人獨處的情境,先生數度有浪漫的念頭,卻始終不敢掉輕。他像棋逢對手,隱隱的興奮中,又摻著某種老手的直覺,即使瞄了獵物,在扣扳機時會停來——藹齡太精明,遺傳父親的幹練,卻未必有宋查理寬宏的那番理。尤其在遇慶齡後,先生由衷慶幸著與藹齡日日相處的人不必是己。當,先生此刻苦澀著,他還是輸了一著,藹齡正慶幸著與己在一的人不必是,至少,人算不算,不即早寡婦。

「我的妻房吧!」先生腦袋裏亂糟糟的,卻二十年前,在唐人街遇見擺攤子算命的老頭,他曾經隨口問。記當時老頭他的生辰,掐著手指就說:「丙寅,己亥,辛卯,庚寅,這副八字木氣太旺,丙火溫辛,但眾木林,辛金柔弱,制木傷身。」先生不言語,倒是記住了那一串有關五行生剋的語。老頭瞅了他一眼,接著又說些古裏古怪的話,什麼「財旺身弱,妻房結黨,若不色重招殃,終於失喪師。」現在回,似乎有幾分理,他確實有一夥在政經舞臺躍躍試的姻親。當時,他是疲憊的革命,正從一個唐人街走另個城市的唐人街,過往的行人擦肩過,他惶惶站在街頭,雖記住了幾句話,聽完了夠一笑置,怎麼會相信老頭的信口雌黃?何況,唐人街周邊的旅館裏,洪門兄弟的意不容推辭,由這女人身邊那女人身邊,兄弟女人當崇敬哥的禮物一樣獻,二一早來,又是僕僕風塵的路途。別說丟在鄉的髮妻不再縈懷,他甚至分不清昨夜女人的面貌,他所夠記住的最是一些依稀的溫存。那時候,顛沛動盪的日子裏,先生曾是對女有無盡胃口的人。在先生裏,這本是男旺盛精力的表徵,麼令人振奮的精力!還有在南洋,芭蕉葉搧了一陣陣薰風,熱空氣中,發動物一般的喘息,先生著,不禁神馳了。後世來,倒惜這類先生己不為忤的生動蹟未見於史冊,在國民黨的正史裏,連先生參加洪門、受秘密會黨的幫助儘量少談,是板面孔說他們「於共原理、民權主義,皆概乎未有所聞。故於共革命,關係實淺,似宜另編秘密會黨史」,民國史更不甘冒不韙,為先生放浪不羈的生活記載。即使一名說者,在描述先生真實面目的此刻,不斷與中另一重莊嚴的聲音對抗。那是先生冥誕時聲遍臺灣中學各個操場的「國父紀念歌」:啊,我們國父,首創革命,革命血花!

那傍晚,先生服安眠藥後再次睡。孫科在隔壁室寫致廣州本營的電文:「今日抵京,見先生,精神佳,眼色清,面紅,黃氣除,食量進步,體力益增,今晨溫度三十七,呼吸二十四,脈搏一百,為入院來未有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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