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躺在這棟平房的內院,馬湘念給先生聽中醫陸仲安的方子:「耳環石斛三錢、野人參三錢、沙參三錢、山萸三錢、寸冬四錢、鮮生四錢、沙苑子三錢、甘草二錢。」什麼玩意嘛,先生聽著直搖頭,惜他沒有力氣說話。他迫切需嗎啡,先生禁不住低低哀號著,此刻唯有嗎啡,才是安撫他入睡的催眠曲。

止痛針注,先生裏嘟囔著就因為己一向對胡適客氣,這時候才敢貿貿跑來推薦中醫。先生確實敬重西學精湛的人,儘管通洋務的學者,總在他迫切需支援的時候扯後腿。像胡適,不止一次在北方報紙寫文章抨擊己:與陳炯明衝突最激烈的日子,還寫了一篇<舊德的死屍>,怪先生不該捧綱常名教來組政黨,胡適筆,像「悖主」、「犯」處置陳炯明倒是先生不對似的。逼先生在演講裏反擊:「一般醉新文化的人,便排斥舊德,為有了新文化,便不舊德」。哎!別再遷就這些持苛論的學者了,其實先生已經打定主意,絕不站在床前的胡適,不胡適身旁那位說是名滿京城的夫。「適,你知,我是學西醫的!」先生閉著眼睛,一句話,就辭謝胡適的意。

一旁的夫人怯怯開了口:「人來了,讓夫脈吧!」那種乞求的語氣,先生拗不過。嘆了口氣,先生勉強轉身入內,瞪著那塊白粉牆。夫坐了病床旁邊,一陣颼颼的涼意,腕關節正按在別人的手指底。後就開來這張「謹擬方於,候酌」的藥單,還寫了什麼「驚恐憤怒,已傷肝經」,真的夠由脈象來嗎?他己知,致命的憂傷是在裏!近些年,人們不明就裏的譏評,確實傷了他不屈不撓的鬥志;數十寒暑的慘澹經營,又有幾個人真正同情他?人們一味怪他「時左時右」,罵他「徒釋外觀,終無實際」。人們誇說,果中國需極權才夠強盛,中山並不介意為極權主義者;需社會主義,他會最快速度為師法列寧的統治者……

但是誰又瞭解先生為了調歧見付的苦?——防止左右派同志的分裂,他已經竭盡所。眼見俄國的革命情勢一片,一方面,他或許太匆促了,硬民生主義等同於社會主義;另一方面,正因為減輕守舊派知識份子的疑懼,他是不假餘力在牽連三民主義與傳統思間的關係。民本、民為貴,儒的孔子與孟子一齊拉進來!先生給友人的信寫著:「夫蘇維埃主義者,即孔子所謂同。蘇俄立國主義,不過此已,有何畏?」實,先生的本意就是融貫中西。早年醫技的業訓練,使他一貫不喜歡過於抽象的思維,傾向於採融通實的哲學。無全盤通曉的情,他的原則一向是折中處理。許年前,其實他就頗為睿智說過:「北方一本舊曆,南方一本新曆,必須新舊並,全新全舊,皆不合宜。」

這片廣的土,新舊曆不同,就像響著幾個不同時鐘的滴答聲。為了不遺餘力融合現狀,先生時時向各方妥協,竟遭人誤會這般步,他付的代價太高了。最嚴重的一次,謠言還說當年先生不惜與日本人妥協,亞洲主義的旗幟,給日本人在華權益,中日一同反抗西方的列強。為那件,黃興居托馮由勸告先生,當時黃興的信一遍遍請先生「不為暴動求近功,不不近情言駭流俗」,哎,先生在裏深深歎著,人們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吧!反正與黃興比較來,怎麼說,己總是驚世駭俗。怎麼說,守舊派知識份子樂意接近一手文章的克強,寧相信他的「休休容,藹藹色」。黃興的葬禮,別人寫的祭奠文處是向己挑釁的語氣,什麼「公則念,公留不容」,什麼「親孫公、當仁不讓」,什麼「辛亥言功,癸丑言過」,在那些人眼裏,黃興是個領袖位置謙讓給己的君子,更接近他們熟悉的士紳文化。

先生此刻愈愈洩氣,覺己裏外不討!反過來,不胡適這班洋學者,西方人又何嘗瞧己。他們動輒民主政治最嚴苛的標準,批評先生的長制風。連同志叫己「先生」,他們說是神聖化領導,為先生同志當門徒,當必須尊師重的孔門弟子。實,先生的直覺是對的,即使了後世,研究孫中山的外國學者仍吝於給他公正的評價!客氣一點的像章慕廷,稱呼他是「挫折的愛國者」,還這句話當後來一本書的名字;不客氣的像史扶鄰,乾脆直言先生「果說他有一貫的才,那是失敗又失敗的才。」或像沙曼女士,斷言中山是一個「手腕愚拙,判斷不周,配合差錯,對人處置混亂」的領袖。至於與先生合的俄國軍鮑羅廷,認為先生「己當英雄,別人當無知無識的群眾」。實,那是「三國際」的普遍法,當時連列寧恥笑先生「真無知——像個黃花閨女」。關鍵是別忘了那些人正站在他們的國族本位另一個積弱不振的國,他們才不是真的關中國,他們談中國免不了譏誚的口氣,他們難在乎中國人的貧病有麼深重?此刻病在床的先生在乎!人民的苦難總帶給他最的挫敗感!中國的赤貧、窮了軍隊沒有鞋穿的慘狀是先生目睹的,帝國主義的盛氣凌人是先生親受的。外面是嚴寒的北方冬,嗎啡的功效,先生迷亂與帝國主義互為表裏的軍閥,各種手段打擊己,試圖吞噬己一切的為,他繼續致力於北伐的軍目標,除了不屈服的個,因為他實業計劃的藍圖從不是一省、不是一隅,是這整片積弱的土。今,他將從權力場黯退,北方再落一場雪,畢生的努力被掩埋乾淨。不甘的是,他錯了嗎?憐他是不握重兵,不講極權,少了軍實力,致留來的是殘局。目前來,他籌謀裏立強的中國,又縮同他時的版圖!

先生門外一閃的人影,他勉強發聲音,問床前的副官是什麼人探病來了,馬湘告訴先生,行轅裏已經分了幾組專司接待。其實直最後,除了病榻旁的親信同志,先生沒弄清楚哪些人於禮貌、哪些人於愛戴院子裏來探望他。早些日子,先生還不住盼著北方的實力派北京飯店瞧他的病,現在他一點不介意了。一瞬,先生依稀又聽見門外的人聲,他睜了一眼,窗簾後面的光,他繼續在逡巡屋裏牆的掛鐘,他己做的——他停時間,他急著高聲叫暫停!從老朋友伍廷芳死後,他不曾坐在棋枰前,但他還記棋盤死中求活的理,再給己一點長考的機會……

惜了此刻,他身體裏的時鐘已經無意稍待,正愈來愈快滴答來,朝著年後訂為植樹節的國定假日迅速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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