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這一刻,有先生還不相信死神已經近在咫尺。他的頸部鬆軟無力,腳背鼓脹來,手臂在側睡的時候放在他的腰部,立刻滑了。望著先生,馬湘才知任何不經意的姿勢原來需體力。他的主人還夠言語,當馬湘靠近先生的嘴邊,簡直不相信己聽了「四姑」。「四姑,」先生嘶聲喊,在這個時候,唯一沒有受損傷的是過的嗅覺,先生聞四姑身的汗味,難剛才還在為過往的同志洗衣飯?汗水濕答答的,順著臉頰邊的頭髮向淌,混著某種甜膩的狐騷。喔,不,那早就不是關於恩情的記憶,深切的竟是做錯了的遺恨,己什麼沒有給。像先生的原配盧氏,至少還剩一兒一女,他們對母親比對父親更親近。像年輕的妻子慶齡,雖將失丈夫的翼護,但畢竟教育受的完整,還有一個族投奔。有四姑,始終是無求於他的一個女。

「四姑,」輕的像一聲嘆息。馬湘適時握住先生滾燙的手,令馬湘驚異的卻是那種乾燥的灼熱。先生吟哼的名字,四姑、香菱、陳粹芬,那是太久遠的從前,在南洋、在日本橫濱,在先生奔走革命前程最黯淡的年頭,先生記的那雙手粗壯,屁股豐滿,連頭的皮膚生滿棕黑色的皺褶,處尤其是每一次先生說走就走,從來不敢過問男人的向。有一回,鎮南關役前的晚,喝了幾杯送行酒,四姑的眼圈紅了,流露來一些醉態,竟扯住先生的臂膀緊緊不放。是哪一年?先生記不清了,他們倆後來又見著面了嗎?

先生忘了。知四姑始終未嫁。那麼己留給了什麼?噢,先生記那隻康黎先生送的金錶,他留在四姑身邊,聽說四姑不時拿來給別人,四姑、四姑,他一遍一遍聲念著,免忘記那個與他生命中曾經活潑的精合為一的名字!

站在先生床前,馬湘檢視著先生的手臂,青青的筋脈,浮凸在皮膚外面。年後,馬湘在回憶中寫著,他記住的還有先生糞便的顏色,及遺蛻經過處理空蕩蕩的身體。但在此刻,對馬湘來說,先生會來,他怎麼樣不相信,兩個月前,先生還是端端的一個人!這些年來,他跟隨先生過許方,與先生分享著許珍貴的回憶,他原本是海外專長八卦劍的洪門兄弟。護著先生,他記躲過了不一次的生死關。馬湘最津津樂的是先生經過梧州的那一次,先生乘滑竿望夫山視察情勢,半山腰一根滑竿斷了。後來先生枕著他的手臂山滑,他手臂有幾處擦傷,先生卻連衣服很完整。這個插曲在日後愈說愈千鈞一髮。那幾年有機會保駕先生,就是馬湘此生最值稱的一段奇遇。

這時候,像奇蹟一樣,馬湘聽見先生的聲音:

「抱我來坐!」

馬湘抱先生,這時候,馬湘先發現先生的身體已經輕了太。馬湘先生抱在窗臺,再低頭,將先生的左腳放在肩,為先生輕輕搓揉著。馬湘感覺先生的腿腫未消,腹部又有積水,肌已經失了伸縮力,摸來,竟是滑膩的一片。

那午後,先生的體溫倒沒有同前幾中午一樣遽升來。見先生面色的人,為中藥產生了特效,奇蹟終於現。更像奇蹟的是,先生竟開口吃葡萄。後來,馬湘坐著汽車找遍了全北京城,才在傍晚時買了幾串回來。

剝淨了皮,放一顆在先生嘴裏。先生口部肌動了動,一陣嗆咳,還沒有吞進,已經胃裏的苦水嘔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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