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秋，我六歲了，開始學。從學校約步行二十分鐘，沿途是泥土、石塊鋪的僻靜巷。每，在學、放學途中，我總雙眼緊盯著每一寸路面，搜尋被踩進石縫、泥土裡的破釘子、銹螺絲釘。所有送進火爐的破銅爛鐵是我的目標。當時六歲的我正在為席捲全國的煉鋼鐵力呢！我同學們比賽，誰揀的廢鐵最。處有喇叭傳震耳聾、日夜不停的宣傳口號振奮人的革命歌曲，紅旗四處飄揚。報紙通牌標題、塗在牆的標語在吶喊：「躍進萬歲！」「全民動手，煉鋼鐵！」儘管我不完全明白底發生了什麼，但我知毛主席全國老老少少煉很很的鋼鐵。在我的學校裡，坩鍋代替了我們燒飯的鐵鍋放在廚房改裝了的爐子。鐵鍋已被砸稀爛，與我們收集的廢鐵一，倒進裡面。爐子晝夜熊熊冒火，直倒塌為止。我們的教師一二十四輪流木塊、煤炭塞進爐中，有的則勺子在坩鍋裡攪動。許課程停來了，因為老師們全力赴對付坩鍋。高年級的學生統統參加了，我們低年級的被組織來掃打教師的住宅，照他們的孩子。
我記有一次同學醫院望一位老師，的手臂被熔鐵燙傷。身著白褂的醫生護士們神情激動在醫院院子病房過裡跑來跑，原來這醫院院子正中就立著一座煉爐。他們必須不停木材、煤炭送進。有的醫生一手術台就跑煉鋼，整夜醫院裡熱鬧異常。
在我入學前不久，我搬進一個特殊院，這裡是四川省權力的中，由幾條街打通組，一牆高牆與外部世界隔開，住宅、辦公樓應有盡有。進門斜對著的是二次戰時期的國軍人俱樂部，海明威曾於一九四一年在這裡住過。俱樂部建築是中國傳統風格，有深紅色的圓柱玫黃色的穹形瓦鋪的屋頂，簷角翹藍，這座樓現在是四川省委辦公廳。
院內有個很的停車場，司機們閒坐著等待調遣。現在這裡豎了一個巨的煉鐵爐。夜晚火光沖，嘈雜的人聲在距它三百米外的我的住房裡聽。我們的炒菜鍋所有其他廚房內的鐵當被扔進了這個爐子。這並不影響我們吃飯，我們不需它們了。不文的規定不允許各己做飯，必須食堂搭伙，但是這煉爐總填不滿。我父親柔軟舒適的鋼彈簧床被送了進，附近街的鐵欄杆送了進。我的幾個月沒見父母了，他們經常不回，確保他們各所管的火爐溫度不會降來。
這是毛澤東他不熟的夢變為實的時代，毛一夜間中國變一流的現代化強國。他稱鋼鐵為工業的元帥，並號召人們在一年內提高一倍的鋼鐵產量，即從一九五七年的五百三十五萬噸增加一九五八年的一千零七十萬噸。但他並不擴建由專管理的先進鋼鐵工業，決定沿他的老辦法：搞群眾運動，讓所有人民參加。每個單位有一個鋼鐵指標，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所有的人停正常工完它。國民經濟的發展被簡化生產少噸鋼鐵的問題。全國被捲進這個支配一切的運動。據官方估計，近一億名農業勞動者放手的農活搞鋼鐵，國部分糧食生產是靠他們。平原、山區的樹木被砍光了燃料。但是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生產來的是廢鐵，老百姓叫它「牛屎疙瘩」。
這樣荒謬的情景不僅反映了毛澤東對經濟的無知，反映了他耽於空不顧現實的傾向。這種傾向表現在一位詩人身，許是有趣的。在一個擁有絕對權威的政治領袖身，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了。毛澤東的傲睨萬物還包含了他根本對人命的輕視。幾年前，他對芬蘭使說：「即使國的原子彈威力再，投中國來，球打穿了、炸毀了，對於陽系來說，還算是一件，但對整個宇宙來說，卻算不了什麼。」
蘇聯的變化使毛澤東益發堅信己。在一九五六年赫魯雪夫譴責了史達林後，毛對赫魯雪夫越來越感失望。次年，他莫斯科席世界共產黨最高級會議，回來後，確信蘇聯與東歐已背棄社會主義變了「修正主義」。他認為中國實行的是唯一純正的馬列主義，為世界開闢一條新路，非我莫屬的信念很容易就唯意志論結合在一了。
除了迷戀鋼鐵外，毛澤東突開始憎恨麻雀，理由是它們吞食穀物，於是動員各各戶驅趕這些失寵的生物。我們全部坐在房屋外面拚命敲打金屬器皿，從饒鈸鋁鍋有，驚嚇麻雀，使它們不停息在樹、房、，最終因疲勞墜死亡。時至今日，我還清晰記我們姐弟省委機關各級幹部坐在院裡枸樹拚命敲打發的震耳聾的釘鐺聲。
毛澤東的經濟目標猶神話一般，他宣稱中國工業在十五年內超過英國趕國。對中國人來說，這兩個國代表了資本主義世界。十五年內超過它們將是中國的勝利。毛的號召喚了人民的豪感，激發了民眾極的熱情。當時，國西方其他主國拒絕承認中國，使中國人感氣憤。他們渴望向全世界顯示中國人夠比西方國活更，相信己創造奇蹟，毛澤東鼓舞了他們，他們的精力有個宣洩口。雄壓倒了謹慎，就像無知戰勝了理。
一九五八年初，毛澤東從莫斯科回國後不久，來，待了近一個月。他此刻滿是這個念頭：中國什麼辦，特別是從俄國人手裡接過社會主義運動的領導權。就在，他構思「躍進」草圖。市為他組織了聲勢浩的遊行隊伍，但參加的人並不知毛就在這裡，他避開了人們的視線。遊行隊伍裡有一條標語是：「巧婦為無米炊」。修辭學的誇張變了實際求，不的幻被人認為實現。
那年春幾乎陽光明媚。一，毛澤東唐朝詩人杜甫的故居「草堂」。我母親的東城區幹部負責公園一部分安全警衛工。同假裝遊人，留觀察疑人物。毛澤東很少遵守時間表，他不讓別人知己的確實行蹤。所，我母親枯坐在茶館喝茶，盡量保持警惕。終於坐不住了，告訴同走走。無意中走西城的監視區，那裡的幹部不認識，立即跟了。當西城區黨委書記接獲報告親趕來時，他笑了來，「這不是東城區的老夏同志嗎？」後，我母親被的領導郭先生批評為「無組織、無紀律，處亂跑。」
毛澤東還訪問了平原的一些合社。當時合社規模尚，正是在這裡，毛澤東號召農民並社。後來，這些合併後的社稱「人民公社」。這年夏，全中國農村「人民公社化」了。每個「人民公社」有兩千至兩萬戶人。運動的先鋒一是毛澤東樹為樣板的河北省徐水縣。當幹部迫切證明他們不會辜負毛澤東的厚望，於是宣稱他們糧食產量提高十倍。毛澤東十分開，笑著說：「你們糧食了怎麼辦啊」「……其實糧食了還是！國並不需這麼，但農民己吃嘛！一吃五頓行！」毛澤東陶醉了，沉浸在中國農民歷來的夢——填飽肚子中。聽毛這麼一說，當農民為了讓偉領袖更開，就聲稱他們的馬鈴薯畝產一百萬斤，麥畝產叫二萬斤，白菜一棵重五百斤。
在那個年月，夢當現實來吹牛，且己信為真，已達了令人難置信的步。農民們幾塊田裡的莊稼全移一塊田野給黨的幹部，證明他們真的創造了奇蹟般的收。類似的「樣板田」展示給輕信或願意相信的農業科學、記者、各來訪者外國人。儘管不適時的移栽有害的密植使莊稼在幾內死掉了，但來訪者卻不知或視不見。數人捲入了這種迷亂、瘋狂的世界中，欺欺人支配了整個國。許人——包括農業科學、黨的高級領導——說他們目睹了奇蹟。誠實的人被弄糊塗了，因為他們怎麼造不那種奇蹟，反懷疑己的力有問題責怪己。當時消息被封鎖、製造，一般人很難憑己的經驗或知識來建立信信息（保持信），遑論（何況）此時已為全國的一般熱潮，淹沒了理智，任何頭腦清醒的人會被孤立。消極的隨波逐流是最容易、最輕鬆的，稍為放慢腳步、停來一會馬遇麻煩。
有一幅四處張貼的漫畫描繪一個老鼠模樣的科學翹著二郎腿喝茶，一邊嘲笑身邊煉爐前的煉鋼工人說：「你們這種爐子來燒水給我沏茶。」那位高的工人此時打開巨的爐門，流滾燙熔鐵，反駁：「你喝少？！」數人不合理的現象已不敢說真話，特別是在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剛過後。即使有人敢直言，馬被批判，撤職降級，他們的庭跟著受歧視，孩子們的前途暗淡。
在許區，拒絕吹牛說謊的人最後被打「產量增」來。在宜賓，一些生產隊領導被倒叫在村裡的廣場，被這樣逼問：「你們生產隊每畝生產少斤麥？」
「四百斤。」（一個實際的數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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