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就是我十二歲那年，毛主席開始漸漸主宰我的生活。饑荒後，他不不讓步，「退隱」了一段時間。現在，當經濟情況明顯轉時，他又開始東山再。
一九六三年三月，毛澤東號召全中國人，特別是青年人，「向雷鋒同志學習」。雷鋒是位士兵，一九六二年二十二歲就死了，生前做了許善——專門幫助老人、病人，己年的積蓄捐獻給災區救災，還定糧分給生病的同志。
雷鋒開始支配了我的生活。每午我們走校門「學雷鋒做」。我們模仿雷鋒，跑火車站幫旅客提行李。當我們逕直從鄉來的老太太手抓過行李時，們緊張萬分，死死按住己的財物，一面高喊「抓偷」。每逢陰雨，我就拿著雨傘，守在街頭，眼巴巴盼著有個老人迷路，使我有機會像雷鋒一樣，他送回。每當我見有人挑水——數普通民沒有來水——我就鼓勇氣前幫他擔，是說不口，我當完全不知一擔水有重。
了一九六四年，這種童子軍式的「每日一善」已逐漸轉向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老師們告訴我們：傚法雷鋒，最重的是學習他熱愛毛主席的精神。雷鋒每做一件前總會毛主席的教導。《雷鋒日記》現在了我們的德教科書，它裡面幾乎每一頁有類似的誓言：「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做毛主席的戰士。」我們宣誓：「像雷鋒叔叔一樣，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辭，毛主席指向哪裡，我們就奔向哪裡。」當時毛澤東雷鋒的崇拜，其實是一枚鎳幣的兩面：一面是絕對權力，另一面是絕對服從。
我一次讀毛澤東的書是在一九六四年，那時毛澤東的兩條相互補充的口號——「為人民服務」「千萬不忘記階級鬥爭」主宰了我們的生活。雷鋒的一首「四季詩」裡就是這兩句口號的詩化，這首詩我們背滾瓜爛熱：
對同志像春般的溫暖，
對工像夏一樣火熱，
對個人主義像秋風掃落葉一樣，
對階級敵人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我們的老師根據這首詩告誡我們在做「」時務必，否則會誤幫了「階級敵人」。但誰是階級敵人呢？當我問老師、父母時，他們說不個所，有時回答：「像電影裡的壞人。」但是在我週遭根本碰不像電影裡那種一望即知是壞蛋的反面人物。這樣一來，我從老太太手拿包袱時，裡就不踏實了，我總不問：「你是階級敵人嗎？」
我們有時學校附近的巷打掃民宅。有一所房子裡住著一位年輕男子，他總是懶洋洋半躺在竹椅，臉掛著譏諷的笑容袖手旁觀。當我們累滿頭汗替他擦窗戶時，他還寸進尺行車推來，我們替他洗淨擦亮。我們一邊洗，他還一邊挖苦：「真是惜啊！你們當不真正的雷鋒，因為這裡沒有攝影記者拍你們拿報紙。」（不知怎麼回，雷鋒每次做時，總有記者在場攝影。）
我們很恨這個懶人他骯髒的行車。他該是階級敵人吧！但我們知他不是。他在一機械廠工，是工人階級，革命的領導階級。我感迷惑不解了。
我常常做的一件「」是在放學後幫人推板板車（手拉車）。這些板板車經常滿載水泥包、石塊或電纜桿，沉重怕。拉車人每邁一步像使盡了渾身力量，甚至在嚴冬時，見他們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吃力工。坡就更艱難了，每次他們拚命拖著車子時，我總感揪難過。從掀學雷鋒的運動後，一放學，我就站在斜坡等待，遇板板車經過時，我就從後面使盡全力幫著推。拉車人總會稍稍偏過頭來給我一個感激的微笑。當他不停來，一停來就拉不動了。
有一，一位同學跑來嚴肅的口氣告誡我：拉板板車的人就是「階級敵人」，他們在勞改。我幫錯了人！這一驚非同，我忙趕問老師，當時我們老師的話當「聖旨」。但是這回喪失了平時的權威模樣，像是不知該說什麼。沉思了一會兒，才說不知，不過我後別再幫人推車了。老師不知！這更使我陷五霧。實，那些人很是跟國民黨有關係的，或是歷次運動的犧牲品。他們確實是在勞改，教師顯不告訴我。從此，我一見拉板板車的人，就強壓住沉重的情，轉過臉迅速走開，不忍那些弓著腰、步履艱難的苦力。
為了使我們仇恨階級敵人，學校還經常召開「憶苦思甜」會，說我們這代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完全不知國民黨統治的生活有麼悲慘。他們說，雷鋒就曾經受過苦，七歲時，他母親被主強姦後懸樑盡，這就是為什麼雷鋒憎恨階級敵人全擁護毛主席。
老工人、老農民被請來報告，告訴我們他們時候何挨餓，在寒冬臘月沒有鞋穿，他們的兄弟何在年紀就餓死了。他們一再反覆說麼感謝毛主席救了他們的命，讓他們吃飽穿暖。有一次還來了位涼山彝族奴隸，他說那個區一直五○年代後期才取消奴隸制度。他邊說邊撩衣服讓我們前主子毒打他留的疤痕。每當報告的人繪聲繪色描述他們的苦日子時，坐滿滿的禮堂內總是一片啜泣聲，我總：國民黨怎麼這樣壞呀！毛主席實在太偉了，我一輩子忠於你。
為了讓我們嘗嘗沒有毛主席生活會是什麼滋味，學校食堂不時給我們做「憶苦飯」，說這是國民黨統治窮人吃的食物。這些飯是由各種稀奇古怪的野菜做的雜燴，難吃不了，我一二次吃時還吐了來，不禁，炊員不是在惡劇吧？這是人吃的嗎？
有一，我們參觀西藏的「階級教育展覽」。有張照片是牢。裡邊爬滿吸血的毒蟲。還有怕的刑具，包括挖眼睛的勺割腳筋的刀。有位藏民坐著輪椅車我們學校來報告，他從前是個奴隸，被主人割斷腳筋，終身殘廢。
一九六四年後，一些主莊園被闢「階級教育展覽館」，展示前的主何剝削農民的血汗，過著驕奢逸的生活。一九六五年春節，父親帶我們參觀川西平原著名主劉文彩的莊園，坐車約兩個半時。雖說是受階級教育，實際是藉機踏青，我們幾乎從來沒有機會全城鄉玩。
我們的汽車行駛在一片蔥綠的平原，桉樹整齊排列在柏油路兩旁。我目不轉睛凝視窗外秀麗的景色，一叢叢翠竹環抱著農院，透過竹葉隱約見澄黃色麥草覆蓋的屋頂，屋頂炊煙裊裊。每個竹叢有溪環繞，溪水映著沿岸盛開的迎春花。父親在行前說我們每人寫一篇散文，描寫早春的鄉村景色，我於是不不細觀察。但有個現象使我惑不解：田野裡稀疏散佈著樹木，光禿禿的枝幹在頂端有一撮葉子，彷彿是旗桿戴著頂綠帽。父親解釋說平原人口稠密，農民缺柴燒，就砍的枝葉砍光了。他沒有告訴我，其實幾年前這裡的樹很，「躍進」時，樹被砍煉鋼了。
鄉村十分繁榮，我們停車吃飯的集市，農民摩肩接踵，身著新衣，面帶喜色，談聲，叫賣聲、貨擔叮噹聲響一片。年紀的男人頭纏著一條嶄新的白布，腰間圍著深藍色的圍裙。黃澄澄的油淋鴨在人頭攢動的飯館廚窗內鮮亮奪目，街兩邊各種臨時搭的攤傳陣陣誘人的香味。我們的車按著喇叭擠過熙來攘往的集市開往縣府，縣府位於一處深宅院，兩尊石獅蹲伏在門兩邊。我父親在一九六一年饑荒時曾在這裡住過，四年後的今，當官員向他誇示他們的生活有了的改善。他們陪我們一飯館，前已先訂了廂房。飯館裡人擠人，個個盯著我們，「縣老爺」畢恭畢敬陪著「人」。我瞥了一眼他們的餐桌，面滿是新奇的東西。除了省委食堂的菜單外，我不知還有其他的菜，面對滿桌味，真的有點應接不暇。我特別喜歡那些新穎的名字，「珍珠丸子」、「三炮」、「獅子頭」。飯後飯館經理送我們餐廳，又引來一陣側目。往莊園的路，我們的車超過了一輛無蓬卡車。那輛車有我的一些同學，他們顯是主莊園「階級教育課」。一位老師站在卡車，見了我，對我微笑。我覺很不意思：己坐的是轎車，同學老師卻迎著初春寒風在卡車顛簸。我於是縮座位了。父親抱著弟弟坐前座，他認了我老師，微笑著打招呼，接著轉身告訴我，卻發現我不見了。他高興笑了，認為我對特權感羞愧是一件值讚揚的。
講解人員帶我們參觀這座莊園，我一路感震驚。有一組塑像描繪農民向主租的情形，其中一個場面是主不同的量器盤剝農民：斗收租、斗借，利息還高不了。莊園裡有刑訊室陰森森的水牢，牢內有個鐵籠子浸在污穢的水裡，鐵籠子讓人關在裡邊既不站直又不坐。講解人員說這是主來懲罰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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