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勞動改造」 ——到喜馬拉雅山邊去(一九六九年一月—六月)

一九六九年,我父母、姐姐、弟弟京明我一個接一個被攆,發配四川偏遠區。那時,千百萬城市居民被放農村。這樣,年輕人就不會再待在城裡「游手閒,惹生非」,我父母這樣的年人有了一個處。過的共產黨機構現在被毛澤東的革命委員會代替了,前當官的現在全無職無位了,讓他們農村做體力勞動,倒是一個簡易的解決辦法。

根據毛澤東的說法,我們農村是「改造」。毛澤東說每個人「勞動改造」,但他從來不解釋兩者的關係。當,沒有人敢請他說清楚,甚至一這個問題算「犯」。實,的中國人知肚明:笨重的體力勞動,特別是落戶農村,是一種懲罰,最明顯不過是的:毛澤東的親信們——那些新立的革命委員會員、軍隊裡的軍官,不農村改造,他們的孩子沒。

我們最先走的是父親。一九六九年新年剛過,他就被發配位於喜馬拉雅山脈東南的西昌區米易縣。那裡是很偏遠的方,今是人造衛星的發基。它距離有三百哩,當時不通火車,坐卡車翻山越嶺花四。在古代,此是流放犯人的方。據說這兒山林谷壑中瀰漫著一種神秘的「瘴氣」。

前省委的幹部們在這兒建立了一所「幹校」,在中國碼有幾千個這樣的農場。它們並非學校,不專為共產黨幹部所設。、學者、科學、教師、醫生、演員,在愚昧至的新秩序,變無的人,被發配這類方來。

來「幹校」的人不僅有像我母親這樣的「走資派」其他「階級敵人」,絕部分政府裡的造反派落同樣的場。四川省革命委員會容納不他們,因為這個新的權力機構包括工人、學生背景的造反派,外加軍人。「勞動改造」就了處理剩餘造反派的現方式。我父親同裡有少數人留在,姚女士算一個,準備當四川省革命委員會的宣傳部副部長了。不再當造反派頭目了,此時所有選反派的組織解散了。

「幹校」不是集中營或勞改營,但是它們與外界隔絕,員們被限制了由,在嚴格的管理做笨重的體力勞動。中國每塊耕的土擠滿了人,所「幹校」建在荒涼區或山裡,「學員」們種糧養活己。雖在他們仍拿工資,但是什麼買不,生活十分艱苦。

為了讓我父親收拾行裝,在米易前幾,他被放回了。回來後他一件:我母親。母親仍在關押中,父親怕己將來再不了。他寫信給革命委員會,語氣盡謙卑,求他們准許讓他見,但是石沉海,沓無回音。

關押我母親的那個廢棄了的電影院坐落在市從前最繁華的春熙路。我弟弟京明經常入的那個半導體、收音機黑市就在旁邊不遠處。他幾次母親別的被關押者排一行拿著飯盒、筷子食堂。由於電影院食堂不是營業,他們間或外另一食堂進餐。京明的發現意味著我們有時在街見母親。是沒有其他在押者一齊露面,我們就焦急萬分,不知怎麼了。後來才知這是那個虐待狂守在處罰,讓挨餓。但二我們就見了,在一隊十幾個沉默不語、神情黯的男女中,低著頭,戴著白袖套,袖套是四個黑色字:牛鬼蛇神。

我父親守候了幾,從凌晨等中午,但是始終沒有現。我們在街徘徊,在結霜的人行跺腳取暖。這早,當濃霧消散,毫無生氣的水泥樓房顯現時,母親現了。已有幾次在這條街見過的孩子們,所此時兩眼飛快尋找著我們的身影。當的眼睛遭逢父親時,兩人的嘴微微顫抖著,沒有發聲音,他們是目不轉睛凝視著,直守喝令我母親低頭。我母親轉過街口消失了,父親依站在那裡,兩眼呆呆望著。

兩後,父親走了。儘管他顯很平靜,我他的神經繃緊緊的。我很擔憂他的精神病會復發,特別是他「幹校」,將在孤獨中承受精神體的折磨。沒有人在一旁支持、安慰。我決盡快他、陪他。但怎麼呢?通向邊遠區的長途客車早就不開了。幾後,當我知我們學校的學生將寧南縣,離我父親幹校有五十哩時,我很高興。

一九六九年一月,市所有的中學生被送四川農村。我們農民一生活,接受他們的「再教育」。他們究竟教育我們些什麼,從來沒有明確說過。毛澤東是一再說受過教育的人比文盲農民更愚蠢,需改造更像農民。他的一句名言是:「儘管他們手是黑的,腳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乾淨。」

我所在的中學姐姐的中學滿是走資派的孩子,被發配最荒涼的區。革命委員會員的孩子沒有我們一「接受再教育」,他們當了兵,這是當時唯一的、比農村更舒適的選擇。從那時,某人重新勢的徵兆一就是他的孩子參了軍。

文革中,全國約有一千五百萬青少年被送農村,是全世界有史來最的一次人口遷移。這次行動組織迅速,井井有條,說明文革的混亂其實是在控制的。我們每個人有一份補助金,買衣服、被子、床單、箱子、蚊帳及包裹鋪蓋卷的塑料布。連發膠鞋、水壺、手電筒這樣的細節注意了。數東西專門生產,因為它們在貨架空空的商店裡買不。貧窮庭的孩子還申請額外的津貼。鄉落戶後的頭一年,由國供給我們零花錢,定量的食物,米、食油等。這些錢、物從落戶的公社領取。

躍進,農村組了人民公社,每個公社包含許村子,約有兩千兩萬農戶。一個公社管幾個生產隊,生產隊又分若干生產隊。一般每個生產隊就是一個村子,是農村生活的基本單位。在我們學校裡,最八個學生安插一個生產隊,選擇同伴願組合。我選擇了胖子的同班同學。我姐決定我一,不跟的學校走。政策允許「投親靠友」。我弟弟京明我在同一所學校,他不十六歲,所留在,十六歲是鄉的碼年齡。胖子不鄉,是獨生女,政策准許留在父母身邊。

我盼望寧南。我沒有親身體驗過體力勞動的艱苦。按我的像,鄉是一個詩畫的世外桃源,遠離政治。一位來寧南的公社幹部給我們講話,描述那裡的亞熱帶氣候:湛藍的晴空,碩的紅木棉花,一▲米的香蕉,金沙江在明媚的陽光閃爍,微風吹過江南,蕩漣漪。

長久來,我生活在一個陰沉沉、霧濛濛、滿街白紙黑字字報的世界裡,陽光燦爛、萬紫千紅對我來說像是一場夢,我一邊聽那位寧南縣幹部在台講,一邊在面像己坐在奇花遍野的山坡,腳是金光閃閃的金沙江。那人提「瘴氣」,我曾在古文中讀它,一聽更覺這個方古老、神秘了。我一點兒沒疾病的怕,目中的危險僅限於政治運動。我急著趕快發,另一個原因是為距離父親很近。我沒寧南不遠的米易間隔的是一萬米高的無路通的崇山峻嶺,對圖我從來一竅不通。

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七目,我的學校向寧南開拔。每個沉重帶一隻箱子一個鋪蓋卷,坐在卡車,每輛卡車約裝三十個學生。有幾條凳子,數人坐在己的鋪蓋捲。一串卡車在鄉間公路顛簸行駛了三,我們送西昌邊界。過了平原後,我們沿著喜馬拉雅山脈東南走,翻山時卡車繫鏈條、我受靠著車尾坐,鵝毛雪冰雹何世界側,又何一子變了藍耀眼的陽光。變幻無窮的麗使我目瞪口呆。西邊遠處幾立著一座山峰,有兩萬五千米高。在它外是古老的山野,世界許許植物發源於此。我來西方後才知每的花卉,杜鵑花、菊花、數的玫瑰花發源於此。那裡是熊貓的生息。

發後的二午,我們來一個叫石棉縣的方,這是該主的礦產石錦命名的。在山間公路,車隊停來讓我們廁所。所謂廁所不過是兩個泥巴窩棚,裡面是一排挖在的坑,坑裡爬滿了蛆。果說廁所裡的情景令人嘔的話,廁所外面所見的讓人恐怖,這裡的工人臉像死人似的灰白——鉛的顏色,個個表情呆滯。我嚇壞了,問負責送我們目的的工宣隊員東安,這些像殭屍一樣的人是怎麼回。東安說他們是犯人,石綿礦有劇毒,主由服苦役的犯人來採,在幾乎無任何安全保護衛生環境幹活。這是我一次,是唯一次,親眼見中國的勞改營。

五,卡車我們送一座山巔的糧站,目的了。吹擂的鄉落戶光榮的宣傳,使我為會有一個敲鑼打鼓的會迎接我們,給我們戴紅花。但是,歡迎儀式是一個公社幹部來糧站接我們,他結結巴巴說了一通報紙面的話。還來了一群農民幫我們提行李,他們面無表情,說的方言令我們莫名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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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雪中送炭」 ——姐弟們、朋友們(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