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老寫臺灣的缺點？難你不這裏有任何一點的東西？為什麼不說說臺灣的？
朋友這樣指責我。
於是我帶點罪惡感，走人頭鑽動的淡水街頭，再深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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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比阿華更的販嗎？他的攤子在市場入口一。從清晨六點開始剁切，應該是血模糊的木檯子卻乾乾淨淨；他每切一次，就清洗一次檯面。切的時候，專一致，皮切開，肥掉，後的你的放在秤，告訴你少錢，再添一點瘦。包後，果嫌提著太重，他就先放在他的冰箱裏，等你回程再取。果你不懂怎麼清理豬腦，他就做給你：拿支牙籤，很技巧的表面的血膜一路捲來，後告訴你有幾種做法。阿華是個賣豬的市場販，沒讀過幾年書，是他彎身切那個專注的神情，像手裏一塊油膩的豬是珍貴的木雕藝術，一刀錯不。他對己行業的敬重，比一些學教授還來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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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的郵局取信是件愉快的。認識你是「淡水人」後，忘了郵箱鑰匙沒有關係，窗後的人並不在意為你走一趟，信遞給你。買郵票少了幾塊錢無所謂，次再帶來。果你有遠行，回來時急急探望堆積的郵箱，會發覺整疊整疊的郵件一綑綑紮，等著你來拿。更的是，插隊的人擠你前頭時，賣郵票的姐會很有正義感的堅持先郵票賣給你。
早取信後，我就繞郵局後面的淡水河堤。十點鐘，正是漲潮，水波一浪又一浪的撲著河岸，皮膚黝黑的漁民蹲在修補魚網。對著觀音山，我坐在堤讀信，偶，水花會濺信紙來。果是黃昏，艷麗的夕陽就薄薄的信紙映透明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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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埂坐。戴斗笠的男人捲著褲腳，正吆喝著黃牛拖犁，犁過的方，黑色的泥土就鬆鬆肥肥的翻來。面貌包紮嚴密的女人一支耙子，的在青葉的周圍鬆土。
「你們種什麼？」
「高麗菜。」
「真甘苦吧？」
「己的土，沒什麼甘苦講。人就是愛打拚啦！」
黃牛腳蹄沉重的又邁了過來，女人說：
「阿兄，讓牛休睏啦！伊在喘呢！」
他們的語言，像田裏的泥土一樣實在，不是我學來的。他們不吃牛，因為牛曾經為他們的土喘息、流汗。他們手腳與泥土接觸，甘苦不甘苦，這是他們與間生命的契約，沒有置疑的必。
誰說我不這塊土的？
是，我確實寫不讚的文章來；我說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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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校園中，通往外界有三條路走。了前門是一條短短的坡路，左邊有棟樸素的老廟，飛簷很輕俏的指向空。右邊是青翠的稻田，荷鋤的農人站在田，遠遠像個稻草人。從側門走，是條充滿蛙鳴與蟋蟀聲的山路，通往長滿相思樹的山丘。夾的茅草叢茅草後的水田裏藏了千百隻生命旺盛的東西，在夏的夜晚，忘情的嘶喊。這條路散步，不聊，因為蟲聲很放肆。三條路則從後門，路沒有一盞燈，就是黑暗中一條荒野路。草叢的香味濃像塊固體的香皂。有月光的晚，這條徑就變一條白色的帶子。
一年過了，一條路旁的水田被挖土機填平，擁擠的鋼筋水泥樓房像骯髒的章魚，張牙舞爪的延伸。路面被卡車軋壞了，凹凸不平。建築材料處棄置。再過幾個月，人會搬進來，騎樓會塞滿貨物，攤販會佔據路旁，貨車會夾在路中；這條路，愈來愈難走。
蛙鳴的山路結束了。建築一寸一寸的水田吃掉，蟋蟀青蛙被機器壓死。後山滿山遍野的相思林整片整片的被砍掉，花枝招展的墓園像癬一樣，處散佈。建一半又停工的房子露著生鏽的鐵管，很猙獰的霸佔著山坡。
這條路，我不再走，因為每走一次，就發覺相思林又禿了一塊。
最後那條在黑暗中仰視月光的徑，失了。半年前，草叢深處開始有人堆積垃圾，現在，短短一條路有七個垃圾丘，一轉彎就是一個，半年前丟在那兒的免洗飯盒、汽水瓶、廢電池，現在還在那，明年，會在那。有月光的晚，垃圾的腐臭混合在逐漸消失的草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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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華的就在這條路底。他有四個眼睛圓滾滾的孩，在外面玩；從前在草叢裏玩躲矇矇，現在在垃圾堆裏玩廢電池。
郵局後面的夕陽依舊是紅澄澄的一輪，很熱鬧的河水染紅。是落潮的時候，河床所暴露的垃圾是一片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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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責我專挑臺灣缺點的朋友，是個比我快樂的人。他站在渡船頭，迎著河風盡情的受落日的感動，毫無保留的愛那滿的彩霞。我望著波光瀲灩，的是水中少魚已經含汞。望著河水人的採砂屋，的是這些採砂商人何砂抽走，使蚌殼沒有附著的沙土漁民操十幾個時才撈一點點收穫，的是河底的沙何淤積在河口，造淺沙風浪，使船海有翻覆的危險。望著令人疼的夕陽，我的是，為什麼這樣的景，我卻必須站在垃圾的腐臭中欣賞？坐在杜鵑花圍繞的陽臺，我的是，那三條路正一條一條的乾枯，像有人在我的血管末端打了結，像有什麼病毒正一寸一寸順著我的四肢蔓延來——我的是：
這個的土，你正在往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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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我，我真的寫不讚的文章來，因為我急焚。
是，你不焦急嗎？
原載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中國時報「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