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為的臺電在立霧溪建水壩，很人反對。桃園神社差點被拆了，報紙輿論喧騰了一陣。高雄市的古牆被怪手毀了一段，社會議論紛紛。這兩年來，保護、維護古蹟似乎為最新的流行：前年人人穿洞洞裝，年個個穿牛仔裙，今年來談「文明」。臺灣為什麼維護古蹟呢？報紙說，是為了保持「國際形象」，不讓西方人覺中國人沒有文化。你，中國陸派駐北極的所謂「科學」（其實據說是些沒有什麼教育水準的軍人）居胖嘟嘟的企鵝煮了酒，引鄰近西德探測的公憤，西方雜誌引為笑談。臺灣稱是中華文化重鎮，怎麼不努力製造一個文明的「國際形象」？
動不動就搬「國際形象」來為我督促的標準，洩漏了臺灣目前一種缺乏信的態：我這樣做，別人（西方人）會怎麼？於是一面揣測西方國的思考模式，一面翼翼的決定己該怎麼做。西方人講究人權，所我們處理政治案件特別慎重，西方人愛護野生動物，所我們節制吃老虎鯨魚的慾望；西方人珍惜古蹟，所我們有一兩樣，不太落後。一切一切的努力，為了一個目的：避免別人輕視我們，在國際舞臺不丟人現眼。
這種態有時候還真有點處。譬說，有國際的矚目，我們的司法單位與情治機構在政治人物的處理就格外求公正合法，使國民人權獲保障，這是意外的收穫。是果我們有剖的勇氣，我們就不不承認這種向國際求的態其實悲嘆：講人權難不是為了我們己言論、思的由？生態保護難不是為了我們己的子孫幸福？維護古蹟難不是為了我們己文化的需求？在「國際形象」的旗，像人權、、古蹟等等是西方人的標準，我們是應付應付，做一副「文明」的樣子來對國際做一種代。
臺灣的英文報紙曾經刊一封在臺外籍人士的讀者投書，呼籲我們趕緊保護、維護僅存的古蹟。這封信馬就一個中國讀者的反應，他說，西方人臺灣保持與古蹟是別有的，他們己工業發達，現在落後國「存真」其實在防止我們邁入開發國林，所我們不當。所謂與古蹟是西方人的口味，臺灣需的是開發！開發！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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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暫且說古蹟。古蹟真的是西方人的需求嗎？我們己究竟有沒有需？果沒有，就是為了「國際形象」這個外殼，它值我們努力嗎？你街頭問問那個賣青草茶的老頭：桃園神社跟他有什麼關係？或者問樹那個正在嚼檳榔的少年郎：高雄古牆拆了怎麼樣？或者，停片刻，誠實的問問己：一棟、少一棟所謂古蹟，究竟與我何干？
賣茶的老頭概會說「嗯宰樣啦！」嚼檳榔的少年概會坦率的說：沒關係啦！受過教育、思複雜的你，沉吟片刻，概會說些「國際形象」、「文化遺產」、「慎終追遠」等等有學問的話來。
是「國際形象」、「文化遺產」、「慎終追遠」又怎麼樣？你刷牙時「國際形象」嗎？廁所時帶著「文化遺產」？摩托車在烈陽拋錨時你「慎終追遠」嗎？果這些冠冕堂皇其實空洞模糊的字眼除掉，我們究竟有沒有什麼迫切的、真實的理由保護古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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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瑞是個德國人，今年八十歲。他帶我他的故鄉鎮。
「這棟房子三樓二個窗，是我生的房間。」他指著那棟紅瓦白牆的建築，「我的母親在同一個房間生的。」沿著窄窄的石板路就來古修院的門牆，厚厚一層青苔柔軟的覆在顏色斑駁的石牆，嫩嫩的青草從牆縫裏長來。
「牆裏頭埋著一個十二世紀的詩人，歌頌花鳥名，還是咱們本呢！」
阿弗瑞我走轉角，摸摸二排石塊是否有個的凹孔。
「概三、四歲的時候，父親每清晨牽著我的手沿著石板路修院散步。每次這個轉角，他就會蹲來對我說：那邊二排石塊有個的凹孔，摸摸裏面有什麼！我興沖沖的跑伸手一摸，凹洞裏真有一顆花生米或巧克力糖，又是驚奇又是快樂。一直五、六歲了，才突開竅，概不是聖誕老人偷偷放的……我的孫子卻還為花生是洞裏長來的——」
我伸手摸摸，青苔有點濕潤，那個凹孔依舊在，淺淺的一點。這個駝著背、拄著拐杖的老人正瞇著眼睛懷他的父親。石板路再轉個彎，就了他的墓園；石碑刻著他父親、母親的名字，空白的石碑留給阿弗瑞己；幾叢玫瑰隨著風搖盪，飄著若有若無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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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回我生長的鎮，是找不一條走過的路、住過的庭院，爬過的老牆、認識的墳墓，更不一叢似曾相識的玫瑰。是你說，懷舊是流行病，沒有「過」又怎麼樣？廿年後的某一，在枯乾的花瓣不經的掉來的那一刻，你對人生與愛情會沒有特別的感悟嗎？枯乾的花瓣就是古蹟。沒有過，我們就無從體認現在，創造未來。賣青草茶的老頭的子孫果有機會撫摸先人賣茶的木製推車，與青草茶的「過」比較，他才了解屬於他的「現在」有什麼樣的意義，才決定他所追求的是怎麼樣的一種未來。盛青草茶的陶甕與木車就是古蹟。
我嫉妒八十歲的阿弗瑞，因為我希望牽著幼兒的手，走一條青青石板路，告訴他三株廟柱的雕龍嘴裏有一顆陳皮梅。我渴望站在斑駁的墳頭鮮紅的玫瑰花怒長，癡迷的回當年的母親何牽著我的手走一條青青石板路。沒有過，現在就沒有意義，未來就沒有方向。古蹟，對我言，不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流行的裝飾；古蹟，是我切身的、不置疑的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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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市長拿怪手高雄的古牆給毀了。他說，果處處保存古蹟，我們豈不是走著碰著的是古人東西！這是閉眼說瞎話。臺灣幾十年來所的是恨不整個土翻過一次，消滅過所有的痕跡，古蹟根本難，蘇市長居耽太。至於說，這麼長的城牆，了一點點，不值驚怪——這是無知。因為你這個理由切掉這一寸，一任市長另一個理由切掉那一寸；一堵牆禁幾次的切割？蘇市長又說，毀牆沒錯，錯在執行組技巧不當。這樣說，就是市長無，督導不當，不是什麼原諒的藉口。更重的是：蘇市長罔顧法律，因為那堵牆已是內政部選定的「古物」。
蘇市長過的政績告訴我們他是一個敢敢當，不怕惡勢力的公僕。在我們這個鄉愿島國，這樣的人才實在太難，我們一定特別珍惜。是珍惜並不表示我們就該姑息他的錯誤。在這次古蹟件中蘇市長所表露的無知無，就應該受指責與糾正，內政部說「淡化」處理，是是非不明、不負責任的態度，蘇市長他直率的一向風，更應該承認錯誤，從錯誤中學習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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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蹟，不是西方人的專利，不是文明的裝飾，更不是爭取國際形象的手段。古蹟，是一面鏡子，一個指標，我們的過，現在與未來連繫來；沒有古蹟——沒有書頁裏的花瓣、青草茶的陶甕、桃園的神社、高雄的古牆，我們便是一群無知妄的盲人。
是，為什麼一個中國人需寫這樣的文章呢？歷史悠久的中國人？
原載一九八五年八月六日中國時報「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