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梁曉聲

◇謹此書獻給我親愛的讀者◇

※※※

屈指算來,我這一本書,業已版整整二十個年頭了。

二十年來,它一直被讀者認為是我的代表一。

我己亦願這麼承認。

一九八七年它初版時,曾引方方面面的關注;曾被方方面面調審過。在當年,它無疑是一本已經寫了審查「邊緣」的書,因說是一本僥倖版的書。

今,文化藝術版社再版它,意味著我們的版規則比於當年更加寬鬆,這是很值欣慰的。

不久前,它已在台灣版,並有幸印了台灣最權威的版業刊物《誠品》封面,且是《誠品》向台灣讀者重點推薦的陸文學品,評。這令我欣慰。

按說,一部對「文革」進行尖銳批判的文學品,若版於「文革」期間,才更有它的價值意義。

但,那又怎麼?

果在「文革」期間我就居敢於白紙黑字寫這一本書中的任何一章;果還不幸被發現被揭發的話,那麼今我就斷不坐在裡為它的再版寫序了。

在「文革」期間,即使我不顧己死活,為人著,是沒有絲毫勇氣闖那一種鐵定的殺頭禍的。

二十年後的今我己重讀它,還是會被書中所寫的林林總總的「文革」現象所震驚。儘管書是我寫的;那些現象是我親歷的;且還算不是「文革」中最為駭人聽聞的現象。

身為,我為我在二十七歲時寫過這樣一部書尤其感欣慰。

畢竟,為「文革」的親歷者,我留了我的一份文字見證。

我欣慰於我不僅僅是一個擅於「故」娛樂眾甚或取悅於眾的;我畢竟還少奉獻了我的一些思。

我欣慰於我不僅批判了「文革」;我對己的理剖析、言行批判,是同樣坦蕩尖銳的。

我欣慰於我不僅剖析批判了「文革」時期的己,還同樣的勇氣剖析批判了「文革」中的所謂「革命群眾」的愚惡邪狂……

但我還是強調,我的這一部品儘管具有「紀實」的色彩,但不過就是在風格呈現了那麼一種色彩已。歸根底,它是說,非「紀實」。

比書中的「班主任老師」,並非現實生活中的我的班主任老師。「」實際表現的是眾老師在「文革」中身不由己的行狀。

實際我的班主任老師孫桂珍對我是極其關愛的。當年我們班主任時,僅我們六歲。在我鄉前的許個夜晚,特別是一九六八年冬季的許個夜晚,我常的裡,向傾訴我內的苦悶。那苦悶既是個人命運的,愁的,是關乎社會正義的,人主義的,國前途的……

有時我們師生二人竟至於長談至夜裡十一點。的丈夫趙老師對我很關愛,每次我離開時他們我送樓外,送馬路,目送我走很遠。

從老師我,走半個時。踏厚雪,頂寒風,一路走,一路思……

今回憶來,覺倒有了詩意似的。

吧——一名已畢業兩年,既不升學找不工的十八歲的中學男生,與他的二十四歲的女班主任老師,在非常年代談非常話題,且每至深夜,箇中憂己憂國憂民的情愫,真是一言難盡!……

在當年,我的思是反「文革」的,我的許言論是極其「反動」的。倘我我老師的談被暗中錄了音,那麼我肯定被打「反革命」無疑,我的老師肯定將從學校裡被「掃門」……

但我在當年實無勇氣發公開的反對吶喊。父親遠在四川工;哥哥患精神病;弟弟妹妹尚。母親體弱病……

是少年的我便崇敬沙俄時期的「十二月黨人」,崇敬那些敢於指「俄羅斯病了」因被發配往西伯利亞的俄國知識分子……

在「文革」中,十八歲的我卻絕不敢便學我所崇敬的那些人……

是苦悶更苦悶。

我是當年的一個「憤青」,但與今的「憤青」有區別。今的「憤青」們,許還憤怒於別人怎麼就了名人,當年的我,卻是特別同情那些被「打翻在,再踏一隻腳」的名人們的。哈爾濱市的他們中的某些人,在「文革」後期了與我相差二三十歲年齡的忘年……

在我的班主任老師裡,在我鄉前幾的一個夜晚,老師囑我鄉後,不記日記;不與人談「政治思」;不在各種會議場合主動率直的發言……

老師最後說:「你這個學生啊,書太了點兒。就罷了,還太愛。我不擔憂你任何方面,擔憂你犯政治錯誤……」

的目光中既有愛護,有理解……

同學們湊錢為我買了些生活品,但是卻沒有送我一支筆。

後來我知,是老師不許……

此書初版面世後,老師是過的。因為我寫了己真實的母校,卻寫的非是一位真實的班主任老師——來,我的老師一定因頗受過無端猜疑……

我的班主任老師及的丈夫趙老師每次北京來,照例擠時間與我一晤。

他們從未對我說過一句責備的話。

但與我關係親密的幾名中學同學是責備過我的——「你這傢伙,怎麼那麼寫?」

是啊,怎麼那麼寫?

當年輕薄,不知文字落在紙,一旦印為書,再改就難了……

索興保持原貌吧。

但這點是有懺悔的,幸老師依關愛我這個學生,不忍言責。

補記,才像個學生的樣子。

至於「吳叔」,有老鄰居盧叔的某些格影子。但不過就是影子,非現實生活中當年的盧叔本人。當年的盧叔對我及我全極友善,且是全院最喜歡我討論「興亡」的一個長輩。書中所寫的關於「吳叔」的那一種悲慘場,是真實發生在哈爾濱市某工廠的件。我將那件嫁接在「吳叔」身了……

二是盧叔的兩個兒子。

二已不幸身亡——幹臨時工鍋爐灰不慎從跳板摔,磕裂了頭顱。憐我這一個鄰的弟弟,死時才四十來歲,並且在財產方面一無所有,連穩定的住處沒有……

我曾《關於二》一篇文章祭奠過他。

至今一逢難,仍打電話或親北京來向我求助。

我是一名建築工人的兒子。在當年,我的身屬於「紅五類」。

當年我已頗善文字,倘有什麼野,靠一支筆,是很為己向「革命」撈些實際的人生處的。

我沒有筆那樣過。

故我對己的當年比較滿意。有時,甚至比對現在的己還滿意。

這我感激書。感激文學。感激。在我所感激的中,雨果、司湯達、哈代、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等是我最愛。

他們是我的人的教誨者。

正是由於有幸接受了他們的早期教誨,我雖曾是紅衛兵,但從不曾兇惡過。

倘沒有他們那樣一些偉的人教誨者,當年的我許會是另一個「張鐵生」。

這就是我何會一談文學,動輒十八十九世紀西方文學的原因。

我是喝那種「奶」才為的。

我對政治其實毫無興趣;我不過被我所接觸的文學影響了一個人主義者已。

我的文學理念,幾乎不曾從人主義立場移動過。

這固膚淺,卻無害。

我不過是一個膚淺又無害的已。

我已沒了再深刻點兒的。

最後我說,二十年間,此書每隔五六年必有幸再版一次。這對我是勉勵。

我非幹部子弟,非名人後,亦無書香血統。我是老百姓的一個兒子。呈現中國一個老百姓的兒子在「文革」時期的行為理的狀態,是我寫此書的初衷,是它的一點點價值。

情懷漸覺衰晚,鸞鏡朱顏暗驚換。

現在的我,我當年寫的書,幾乎一向是既欣慰又沮喪的——因為,總不滿意……

二○○六年八月十五日

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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