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祖國，放眼世界——這是貼在我們教室黑板方毛主席像兩側的紅字標語。證明著我們那一代中學生思意識中明確又遠的使命感。
十七歲的我，剛剛經歷了三年「災害」，身體發育不良，還沒長一米六。吃野菜造的浮腫雖已消退，對飢餓的印象卻鏤刻在腦皮層。同纖纖少女般瘦削單薄的肩膀扛著一顆為熟了的頭，全中國全世界裝在裡邊兒。它彷彿隨時會被種種熱忱種種激情一子鼓破。
陳全平百米世界紀錄——國四十個州的數萬公眾在白宮前示威遊行支持越南人民的抗正義鬥爭——向歐陽海學習！——向王傑學習！——向鋼鐵戰士麥賢學習！——向焦裕祿同志學習！——向越南人民的兒子阮文追學習！——向越南人民的女兒貞姐學習！——參加反對「日韓條約」的集會——參加慶祝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立五週年的集會——參觀仿造的《收租院》泥塑，虔誠接受憶苦思甜的階級教育——學寨支農——學慶支工——學軍時刻準備狠狠打擊敢於來犯的帝國主義侵略者——學習李素文，爭當活學活毛主席著的標兵——
「越南——中國，山連山，水連水，親愛的同志加兄弟……」
「北京——拉那，中國——阿爾巴尼亞，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國……」
「拉丁洲火山爆發了，帝國主義正在滅亡……」
「我是一個黑姑娘，我的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頭……」
或隔三，或隔五日，我們便會有極其莊嚴、極其神聖的理由，引吭高歌。
城市的巨宣傳板，畫著毛主席恩維爾．霍查同志並肩站在一的油畫；畫著毛主席胡志明主席親切握手的油畫；書寫著醒目的「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蘇聯現代修正主義」、「中阿友誼萬古長青」、「帝必敗、越南必勝」、「千萬不忘記階級鬥爭」等標語。
阮文追、貞姐取代了我們內裡卓婭舒拉的形象。
我我們的共國一密切關注著全世界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反帝反修鬥爭的形勢。一點不介意我們的共國每個月發給我一張買五兩的票。不介意我們的共國規定給我的每月二十八斤半的口糧是不夠我吃的；不介意從糧店買回的苞米胚子苞米麵常常是生蟲的焐了的；不介意因為一時買不電燈泡在蠟燭光完業；不介意因為一時買不麵鹼吃又硬又酸的三分一白麵做的饅頭；不介意我們的新是躍進中庭婦女們在「一等於二十年」的口號鼓舞蓋的，冬冷冰窖，四壁凍滿銀霜，夏季漏雨，牆皮返潮。不介意一切。「憶苦思甜」在我身發生很功的教育效果。有《收租院》型泥塑展示的苦比著，形象、具體、深刻。補充其他各類「憶苦思甜」的活動。我簡直沒半點理由對我們的共國抱怨什麼，對我誕生在紅旗，長在新中國的幸福懷疑什麼。
由學生中學生，彷彿一子有永遠參加不完的運動等待著我參加，有永遠學習不完的死了的或活著的英雄人物模範人物先進人物求我一個接一個不斷學習。我樂此不疲，認為人生的真正意義全部體現在我身。
學一年級六年級，使我銘記不忘的運動我不過參加了三次：煉鋼鐵運動——我將裡的一口鐵鍋捐獻學校了，害母親後一口鍋又做飯又炒菜。實現共產主義運動——我我的同學們組宣傳組，在公共汽車試點商店中宣傳無人售票售貨是實現共產主義的一步。抓住那些不覺將錢投入投錢箱就車或拿了東西搖擺離開商店的人批評教育。我恨那些人。完全是由於他們的覺悟太低，拖了共產主義的後腿，共產主義才遲遲不實現。不久那些試點公共汽車試點商店便一概取消。因為我們的國民雖樂於公共汽車無人售票，樂於從商店裡「按需所取」，卻很難養在無人監視的情況將己的錢投入錢箱的良習慣。儘管我們不遺餘力宣傳這個良習慣將他們帶入共產主義的理王國，他們數仍不肯覺。端端的一次實現共產主義的機會便告夭折。我我的同學們為此傷失望氣哭了。挖蛹運動——那是除「四害」「人民戰爭」中的一場戰役。全校同學排著整齊的隊伍敲鑼打鼓，高唱「除四害」歌，浩浩蕩蕩走校園，班級為陣容，包圍一個個公共廁所，展開「殲滅戰」。提的口號響亮具有戰鬥——「挖一個蛹，等於挖一個深藏的階級敵人。」這是一個偉的口號。因為它包含著一個靈活變的公式。在業本己尋找一個錯別字並加改正，就等於發現了一個階級敵人並加消滅；或者等於消滅了一個國鬼子，支援了越南人民的解放戰爭。後來初中鄉勞動時，演變為除掉一棵雜草，等於除掉一個階級敵人。反，若鋤掉了一棵秧苗，等於在戰場走火打死了一個戰友。我記很清楚，在一次鄉勞動中，我們班的一個近視眼女同學，一鋤頭，鋤倒了一片苗。同學們開的批評會，吶吶替己解釋：「我不是存的，我注意力一不集中……」同學們聽了個個憤怒，七嘴八舌：「你為什麼注意力不集中？你等於打死了一個排的戰友啊！」「你這是犯罪！你的鋤頭沾滿了戰友的鮮血！」……致使接連兩沒吃飯，捧著那些被除掉的乾枯的秧苗，淚漣漣雨念叨：「我不是存的，我對不你們，我不是存的，我對不你們……」
基於此種思維方式所導致的行為，後來文化革命中舉不勝舉。今細，我相信是完全「造就」近乎一個模式的一代人的。謂予不信，重新閉關鎖國，對一九八七年或一九八八年生的嬰兒一律實行「專門」教育，什麼主義為教育內容行，二十年後不「造就」什麼主義的一代忠實信徒才怪呢！
慚愧，像我這麼一個非常關國世界的中學生，「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信息，竟是從收破爛兒的吳叔那兒獲的。
「嘿，瞧著吧，又搞了！」
那一，吳叔咧咧跨入我門檻，沒頭沒腦說了這麼一句。
母親，我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正圍著炕桌吃晚飯。桌照例是一人一碗胚子，一盆新蒸的窩頭，一盤鹹菜，一碟醬，幾根蔥。
母親端著碗，抬頭了吳叔一眼，反應遲鈍問：「搞衛生？」
幾前，精神病院寄來了催哥哥的醫療費的清單——三百餘元，母親籌措不足這筆錢，連日憂忡忡，愁眉不展，內焦急焚，嘴了泡。
我呢，一方面一雙中學生的眼睛關注著越南人民的抗救國正義戰爭蘭考人民在焦裕祿同志逝世後重建園的艱苦奮鬥，一方面思處在繼續升學還是畢業後幹臨時工，早日替裡掙錢的十字路口猶豫不決。我知母親毫無熱情應付街委員會每年春季進行的衛生檢查運動。
「老嫂子，我說毛主席他老人又搞運動了啊！凡，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吳叔振振有詞，語氣十分莊嚴，彷彿一位政治。
「別瞎說，讓人聽該認為你製造政治謠言，擾亂民了！」母親善良告誡他。
「嗨，老嫂子，我是個犯過錯誤被開除公職的人，還敢製造政治謠言嗎？我今收了一卷報紙，其中有一張《北京日報》，登了一版批判文章！一九五七年那場運動不就是先從報紙搞來的嗎？」
「唉……」母親長長嘆了口氣，不在焉回答：「就是又搞，那是毛主席他老人應該操的兒，他老人認為應該搞，就隨他老人搞唄……」話題一轉便問：「他吳叔，你幫我籌措些錢嗎？你侄子的住院費……」
「這……」吳叔沉吟片刻，安慰：「我幫你辦法，辦法。別愁，車山前必有路……我三村是劫數難逃哇！」
「農村又有方受災了？」母親復嘆口氣，一種憂國憂民的語調說：「中央那麼幹部，就沒有一個人對毛主席他老人提議提議，先別搞運動了，先救災緊啊！」
「不是農村又有方受災了，我說的三村是吳南星那個村……」吳叔的唾沫濺了我一臉，我不意思擦。
「什麼星？共產黨不是反對迷信嗎？還講星相啊？」母親被吳叔的解釋搞愈發糊塗，墜五霧中，怔怔瞧著吳叔，為他又喝醉了。
吳叔確是喝酒了，但我他沒醉。
「聽了半你沒聽明白！吳南星是個人，寫了本書叫什麼《燕山夜話》，報批判說是宣揚資產階級思的書！……」吳叔努力使我的沒有文化的母親明白且相信，一場嚴峻的政治運動就開始。
「《燕山夜話》不是吳南星寫的，是鄧拓寫的。」我對吳叔的話加糾正。《燕山夜話》我讀過。《三村札記》我讀過。這兩本雜文集，繼秦牧的《藝海拾貝》版後很受喜歡文學的初中生高中生重視，爭相傳閱。《一個雞蛋的當》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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