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離開四川

二,我擠了開往的列車。

我學習那個瀋陽女紅衛兵的「先進經驗」,一了火車,就一頭鑽入座位底。我原為這是一「絕招」,沒是者並非我一人。座位底另是「一重世界」,甘為「人人」的還真不少。並且預先早有所準備,帶了水乾糧。紅衛兵四海內皆兄弟。感謝他們的關懷愛護,我餓了分給我乾糧。我渴了施給我水。一路總算沒太餓著,沒太渴著。不敢吃太飽,喝太足——怕不斷廁所。在座位底互相談,沒話談時就睡。

三四夜後,順利達,雖比正常運行時間長了三倍,但一路無凶無險,亦謂「順利」。

了火車站,一個印象是恐怖——幾十個紅衛兵,正在車站對面往一堵牆貼字報,字報是紅墨水寫的,龍飛蛇舞,洋洋灑灑萬餘言,十幾張,貼滿了那堵牆。沒思前詳內容,瞥見了「蓉城慘案」一行標題。貼在牆的三分一是無字白紙,不知留待何,遠遠站住究竟。

見一個紅衛兵,手持一笤帚,其柄兩米長,笤帚頭正在桶裡翻來覆蘸著,像一位書法正在潤筆。

另一個紅衛兵,將半盆糨糊倒入桶內,棍子猛攪一陣。那持笤帚的,終於顯身手了,拉開架勢,似乎還運足了丹田氣,帚筆,高高舉將來,刷刷刷,果身手不凡,確乎弄墨「騷客」,反撇倒書,正橫斜挑,一筆寫一個觸目驚的巨字——血!

寫罷棄帚,退後幾步,拭手賞。

他的一個夥伴,提那桶,往牆潑水救火般,盡力一撥,滿牆頓時「鮮血淋漓」。攪了糨糊的紅墨水,黏黏糊糊,嘀嘀嗒嗒往淌。桶不了,盆不了,笤帚不了,他們揚長,見者避惟恐不及。

我被驚呆在那裡,覺「府國」,似乎處處充滿殺機,潛伏著禍及生命的凶兆。

召回膽魂,穩定了神,茫茫又往前走。暗:老子是頂立一個紅衛兵,怕個鳥血字怎的!

忽許人朝一個方向跑。聞說那裡造反派當眾懲辦一個「女匪首」。我便聯在讀過的一些書中,國民黨稱共產黨「共匪」,稱女共產黨「女匪」,進聯「雙槍老太婆」,聯「黃英姑」。莫非四川了一批武裝反革命,為首的又是個女?

中生狐疑,不免打聽個明白。不敢問男人,覺著當的男人們有點凶。便問一個賣烤瓜的年輕媳婦。媳婦雖年輕,在這年月不造反,賣瓜,足見是個「良婦女」,不屬「孫二娘」或「顧嫂」一類。為討幾分,先買了一個瓜吃著,後才搭訕問。

告訴我,有一派群眾組織,被對立派宣佈為「匪派」,揚言「剿盡滅絕」。

善良勸告我:「兄弟,千萬莫管閒!兵荒馬亂的,你年紀,此不便久留啊!」

我謝過的善良勸告,吃著瓜走開。本不那當眾懲辦「女匪」的熱鬧,卻按捺不強烈的奇,身不由己還是跟在眾的人們後邊了。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被造反派們五花綁押著。一個造反派當眾宣讀的罪狀,特務、破鞋、色相拉攏腐蝕真正的革命左派領袖、挑動群眾鬥群眾、散佈反中央「文革」的言論——總是十惡不赦,罄竹難書。

當街支著一口鍋,鍋內是燒著的瀝青。罪狀宣讀完畢,幾個造反派就將舉,拋入鍋中。濺了許瀝青。

人們站遠遠。默默。

那女人在鍋中扭動著身軀,因被五花綁,站不來,像一條魚,頭尾翹在鍋沿外,身軀在瀝青中煎著。頃刻「煎」焦黑,卻始終是掙扎著,不停扭動身軀,並不發痛苦的或不屈的叫喊。為格外的堅強。聽身旁的人議論才知,是嘴裡被塞滿了棉花……

造反派們撤,擁一輛卡車,卡車呼開走了。

仍在鍋中掙扎,扭動。

忽一個男人一手扯著一個女孩跑那口鍋前,必是的丈夫兩個女兒,丈夫哭,女孩哭,跑著哭。卻不敢推倒那鍋,或扶從鍋中來。但眼見妻子、母親在受罪,解救畢竟急迫。一個男人兩個女孩就雙手往鍋外捧瀝青。他們那樣子,瀝青是很燙手的。

一個賣豆汁的中年漢子,遠遠將一鐵勺扔過。那男人就飛快鐵勺往鍋外潑瀝青——

在所有我親眼見過的刺激的場面中,那是最殘忍最無人的一次。後來我聽說過許發生在文化革命中的怕的,比內蒙古對所謂「內人黨」的拷打逼供,比某省的「貧中農最高法院」——他們半票舉手通過,就將一個人「就正法」——且採取的是砍頭的方式,謂「節約鬧革命」。據說當年一顆子彈三角七分錢。今人民幣貶值,肯定不止三角七分錢了吧?「貧中農最高法院」後來被證實是實有其,受了中央「文革」的制止。若細查當年中央「文革」首長們的講話,會尋找歷史根據的。果他們當年的講話材料仍全部被保存無遺的話。又比將重鉛塊細鐵絲吊在女人的奶頭——電影照明燈的強光照人眼,使人眼花在什麼不清的情況遭受毒打——北京電影製片廠的著名編劇海默就是此死的……但畢竟是耳聞,非目睹。

那一次親眼目睹,我是真的毛骨悚,魂飛魄散了。

忽又開來一輛卡車。車跳另一派人——「匪派」的人們。他們從瀝青鍋中救了他們的「戰友」,當眾替恢復了名譽,宣告是他們的「鋼鐵戰士」,是當代的「江姐」,是他們的驕傲,他們的榜樣……

接著高呼一陣口號:

「牙還牙,眼還眼,血債血來還!」

「頭斷,血流,誓死不屈服!」

「生命在,忠於毛主席的紅永不變!」

等等,等等,不一足。

喊了一陣口號,撒了一陣傳單,他們將他們的「鋼鐵戰士」扶車,悲壯唱著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的《就義歌》:

帶鐐長街行,告別眾鄉親,

砍頭不緊,主義真,

殺了我一個,有後來人……

卡車緩緩行駛,歌聲久久迴盪……

午,我在氣象學校住了。於今,已記不清是怎麼住那裡的了。

那一白很陰。傍晚開始雨。瀟瀟細雨,似無晴期。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住的是教室。水泥有草。草有蓆。是潮的。草是潮的。蓆是潮的。一人一床棉絮。棉絮是潮的。不知被少人蓋過了,已蹬扯沒個形狀,亂糟糟的一團。教室明明有窗,臨街的牆壁屋頂間,露著一尺,不知何緣何故。

雖了南方,夜間照樣很冷。縮頭縮腳,全身鑽在棉團裡續窩,像一隻耗子。那教室裡懸的不是日光燈,是燈泡。那一夜,那教室裡有我一個來寶雞的中學紅衛兵。他冷睡不著,從棉團中扯我,讓我肩托著他,幫他降燈泡。我便遵命。電線挺長挺長,繩紮著。降來後,離面半米高。二百度的,散發著一環熱。他將他的草蓆移近我,燈泡吊在我倆間,我們覺著暖了些。他告訴我,明人民南路廣場召開鬥爭李井泉、李章的萬人會。我問他李井泉是誰?李章又是誰,他顯譏笑我所知太少的樣子,說一個是西南最的「走資派」,一個是四川最的「走資派」,邀我同參加萬人會。我不感興趣,又不願掃他的興,嗯嗯啊啊答應著,迷迷糊糊睡了。

我是被他弄醒的。醒來已是二午了,他將兩個傳單包著的饅頭放在我的蓆子,催我快吃,吃完他一塊人民南路廣場。我見外面仍雨,不願,但昨晚已答應了,況且人先來,給我帶回了早飯,沒個什麼理由推脫。匆匆吃那兩個饅頭,樓洗了臉,在他的帶領向廣場發。我們時,廣場已坐滿了人。部分是工人農民。當年,批鬥「走資派」是工農兵學商各行各業的首「革命任務」。工人不參加扣工資(「金錢掛帥」、「物質刺激」早已批臭,沒獎金,勞動模範發獎狀。故無獎金扣。對於工人階級,扣工資是挺命的,故他們不敢不);農民不參加扣工分,雖是二季稻待收季節,他們。沒專車接他們。他們是五更早,三四十五六十遠徒步趕進城的。他們最早,數坐在批鬥台最前邊,耐等待批鬥會開始。他們顯比工人階級更有紀律。因為他們不是文化革命的「領導階級」,是「依靠對象」,是配角。所他們的紀律體現著他們傳統的良修養,不喧賓奪主。

學紅衛兵是這次萬人批鬥會前的決策者,現場的組織者。在這種氣氛莊嚴情形恢宏的時候,往往就輪不初中高中紅衛兵們表現己了。東西南北中,各全一樣。中學紅衛兵,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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