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往北京的列車比從北京開往的列車難。一批一批的紅衛兵繼續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這狂潮並未過。甚至說更加高漲了。儘管北方的氣候是一比一寒冷了。冬季已至。
我是在車輪轉動後才擠一個窗口往裡攀爬的。站在窗口內的一個蠻橫粗暴的傢伙，怕我爬入車廂使他佔有的空間更，一隻手揪住我的頭髮，拚命往外推我的腦袋，一隻手握拳，使勁擂我扳住車窗底框的雙手。
車速加快了。我的身體懸在車窗外，情形很危險。
我哀求那個蠻橫粗暴的傢伙：「讓我爬進來吧，讓我爬進來吧，別我推摔死呀！」
他冷笑著說：「死人的是經常發生的！」仍推我的頭，擂我的手。
有兩個女紅衛兵並坐在兩個人的座位，們許不慣那傢伙的欺人行徑，許擔我掉真會被摔死或被車輪碾碎，同時站了來。
一個啪給了那傢伙一耳光，將他從窗口推開。
一個抓住我雙手，費了的勁，終於像拖進一隻袋子似的將我拖入了車廂。
那傢伙臂戴著紅衛兵袖標。他萬萬沒會當眾挨一個女紅衛兵一耳光！我剛站穩，他就惡狠狠朝那個打他的女紅衛兵聲吼叫：「你……你敢打老子？！老子是『頂立』造反團的！你向老子賠禮歉算沒兒，否則……」
「否則怎麼樣？」那個打他的女紅衛兵，輕蔑瞇眼睛，睥睨著他。
「否則叫你知老子的厲害！」那傢伙吹鬍子瞪眼睛，捋胳膊挽袖子，像打手的樣。
我低聲氣兒說：「是我不，是我不，我替挨你幾打還不嗎？……」
「沒你的兒，你是不是挨打挨慣了呀？」那個將我拖入車廂的女紅衛兵按我坐在們的座位，輕蔑睥睨著那傢伙，嘲弄說：「你頂哪個階級的？立哪個階級的？頂立？真是言不慚！聽明白了，我們是首『聯動』的！這車有我們三百戰友！我們發句話，不消我們動手，就有人你們從窗口扔！」
打了那傢伙一耳光的女紅衛兵接著教訓：「不管你是哪個省哪個市哪一派的，回告訴你們的頭兒，今後不許再叫什麼『頂立』！你們有少人？是真造反派還是假造反派？就敢狂妄號稱『頂立』？我們首紅衛兵還沒有一派組織號稱『頂立』呢！」
們同時坐在我身邊，絲毫不再理睬那傢伙。
首「聯動」，當年威震四方，「英名」遠揚，已經被傳說帶有了神秘色彩。膽怕者，遇見了「聯動」的人，鼠見貓。在我目中，這兩位「聯動」的女紅衛兵，彷彿那「革命」時期闖蕩江湖的「十三妹」，滄桑亂世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女俠」，我是對們又敬又畏又感激又羞慚。無男兒遇巾幗英雄，怎的不羞慚？我縮肩併腿，惴惴不安，一動不敢亂動居中坐。
那個「頂立」的傢伙氣勢頓斂。他覺沒趣兒，哼一聲，悻悻擠開左右的人，忍辱溜開了。
兩位「聯動」的女紅衛兵相視一眼，同時咯咯笑。
我趕緊識相站，使們坐寬鬆些，並怯怯向他們卑言謝。
們穿著呢質的女式軍衣，草綠色的確涼軍褲，沒有襻帶的半高跟皮鞋。那種軍裝，文化革命前，校級軍官才有資格穿。文化革命中，某些部隊文工團的女演員們演時偶爾穿。的確涼軍裝在部隊剛實行不久，們穿條的確涼的非一般斜紋布的軍褲，足見在軍隊中是有門路的。
們戴著嶄新的男式單軍帽。頭髮掖進帽簷兒，一縷不垂。「不愛紅裝愛武裝」，這是當年女紅衛兵們所熱衷追求的「革命時髦」。話又說回來，當年們裡愛「紅裝」不行，「紅裝」包括的一切物質內容精神內容，全屬「資產階級」的一套。
這兩位身著「武裝」的首「聯動」的紅衛兵，尤其顯英姿颯爽，帥勁十足。俏骨傲，氣質非凡。
們的容貌很俊秀，魅力各有千秋。們的膚色很白皙，面潔玉。特別是們的雙手，十指修長，指端尖尖，嫩蔥嬌筍一般。若們不穿「武裝」穿「紅裝」，完全在戲劇舞台扮「花旦」。是被選演電影，飾什麼書香門的閨秀，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必會恰妙處。總，對於們，「紅裝、武裝」總相宜。我又暗暗猜們是戲劇學院或電影學院的學生，故意冒充「聯動」的紅衛兵，藉恐嚇那個蠻橫粗暴的「頂立」的傢伙。們剛才對那傢伙的輕蔑色訓諷詞，是們機智的「即興表演」吧？這樣的猜使我在們面前恢復了些許一個男紅衛兵應有的尊。
們見我站，聽我怯怯向們卑詞謝，又相向一眼，咯咯笑來。
們的笑聲是無拘無束的，甚至有些故放縱。周圍的人們將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向們。們顯引了許人的格外注意。某些人的目光，竟像們身塗了一層膠似的，簡直是黏在們身了。是因為們的容貌俊秀？是因為們的服裝與眾不同？是因為們英姿颯爽帥勁十足？還是因為們俏骨傲氣度非凡？我就不知了。們旁若無人，對投向們的各種各樣的目光，彷彿無察無覺，不屑一顧。
「我替你解危救難，你幹嗎像怕我們似的？」們中的一個，就是打了「頂立」的傢伙一耳光者，憐憫瞧著我問。那種悲憫人的語氣，那種愛憐痛的表情，就像我是被們從強盜手中救的一個儒童！
我說：「我不是怕你們，我是不願夾在中間擠你們呀！」
那另外一個說：「沒兒，你坐吧！你不坐，一會兒來個胖子請求讓點方，我們怎麼意思不讓啊？」
我一，是。若真來個胖子跟們擠著坐，對於們，還莫我坐在一塊兒寬鬆呢！不坐白不坐。坐了，算恩報恩。
於是我說：「那你們往一塊兒坐，我坐邊吧！給我讓兩寸方就行！」
「兩寸方？你為你那麼巧玲瓏呀？」
「紅衛兵鬼，別在我們面前擺少年紳士的風度啦，還是乖乖聽我們的話，坐在我們中間吧！我們一左一右保護你呀！」
「我們甘當你的哼哈二將！」
「保衛一個紅衛兵鬼，我們紅衛兵姐姐義不容辭嘛！」
們無忌拿我開取笑，說著，一人抓住我一隻手，像對待一個不願安分廝守在母親身邊的孩子，將我拉坐在們中間。
我任們開取笑，羞紅著臉，一言不發。怕再說句什麼愚蠢的話，又讓們開取笑一陣。
「哪來的一股香味啊？」
「真的！紅衛兵鬼，你帶車了什麼特殊的東西吧？」
我說：「是我網兜裡的兩個柚子發的香味兒。」
「柚子？你怎麼不早說呀？我們正渴著呢！」
「這白臉兒書生比我們周是吧？我們就忘了弄幾個柚子帶車來！」
「白臉書生？你怎麼這樣叫人？你瞧他臉紅的！」
「嚯，白臉兒變紅臉啦！文質彬彬，怯怯生生的，他本來就是像個書生嗎！」
「你還不說他像個顛沛流落的秀才呢！」
又是一陣咯咯的放縱的笑聲。
我，許們需我夾坐在們中間，不唯是怕來個不受們歡迎的胖子過分擠佔了們的位置，還因為們一眼就，我是個供們隨便取笑開的「紅衛兵鬼」吧？
我畢竟是個紅衛兵啊！雖年齡比們幾歲。難我的尊在們來就那麼無所謂嗎？
我內裡最初對們那份兒感激頓減。同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們究竟憑什麼那般覺優越呢？氣象學校那個「走資派」的女兒，對待我同一位親愛的姐姐。們對待我簡直他媽的像女公子哥兒對待童僕一樣謔語無窮！難們認為將我拖入車廂，替我教訓了那個欺負我的「頂立」的傢伙，還賜給我坐的方，就有權愛怎麼拿我取笑開就怎麼拿我取笑開嗎？
我內裡對們產生了極的反感。或者說是極的反抗情緒更準確。
我又一次站了來，打算趁早離開們，擠別的車廂。
「哎，你別走哇！怎麼，怕我們分吃你的柚子呀？」
「你太氣了吧？我們正口渴，此時不吃，更待何時？放，書生，跟我們在一，保證一路渴不著你餓不著你！」
們說著，一個又將我拉坐，一個從我手中拽尼龍絲網兜，拿兩隻散發著異香的柚子，又從己腰鏈取一柄折式刀，就開始在桌切柚子。兩隻柚子切了數瓣。
接著們就不客氣吃來。
著們吃，我裡別提有惋惜。我本是打定了主意，無論路渴什麼程度，回哈爾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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