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回家了

雪!……

從車窗望見的雪,我才認為我是真正回了我的北方。

我這個北方的兒子對雪有著一種對母親般的親情。一見雪,我是格外了。離不過兩個月的時間,我卻覺像兩年那麼長。

哈爾濱——北京————北京——哈爾濱,兩個月內,竟沒往裡寫過一封信。不知母親是怎樣日日夜夜為我的安危提吊膽呢!「串聯」是我的一次遠足旅行。它使我親眼目睹,全中國確是「亂」了。據說亂是,暴露階級敵人,鍛煉革命左派。我,十七歲的我,無疑是受了一次鍛煉的。碼我懂了,鮑紅衛類,是應謹慎提防的。「張珊」「姚舞」類,是應不與往的。對於亂,哪怕是因己引的亂,不怎麼驚慌了。這一點,差不是當過紅衛兵或雖未當過紅衛兵但經歷過文化革命的一代人的共。

「就憑這個陣勢還嚇倒人啊?老子文化革命中領教過!」

在後的一些的亂的場面,我常聽我的同齡人們這麼說。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意味。

文化革命、「串聯」是對我們共國的一代人的徹底放任的「集訓」。形了他們與八十年代的青年風骨氣質截不同的區別。有人將一代紅衛兵貶為「狼人」。這觀點挺解恨,但並不完全正確。歸根結底,他們是文化革命的受害者。文化革命的許許罪惡,倘全栽在他們身,則無論怎麼解釋不夠圓其說,順理章。他們正是他們的親身經歷,向歷史證明——文化革命不是任何意義的革命。在全中國對文化革命進行嚴肅反思的人們中,一代紅衛兵的反思尤為獨特。他們的反思具有最屬於他們的頭腦的深刻。我在一本什麼刊物曾見過羅丹那著名的雕塑——思者的攝影,我欣賞了很久。思者——這才更是一代紅衛兵中仍未背棄對我們共國的深厚感情的一批人的象徵、倘剖開他們的膛,定會捧一顆滾燙的。這內凝聚著一種使命——制止文化革命的重演!……

當列車馳松花江橋,我不由將臉貼著車窗玻璃往外。那一年松花江封遲。江島沙灘被雪覆蓋潔白無瑕。江水一點兒波浪沒有,像快凝固了的岩漿一樣緩緩流。絮團似的雪花一接觸水面,便消失無影無蹤。

江畔人跡寥寥,顯那麼冷清。

我覺缺少了些什麼,就問借給我衣穿的那個同校的紅衛兵,「你江畔是不是缺少了些什麼?」

他便將臉貼著車窗玻璃往外,說:「真的,是缺少了些什麼啊!」

於是人將臉貼著車窗玻璃往外。

「咦?青年宮前的鵝雕塑咋沒啦?」

「江畔的雕塑怎麼沒啦?」

原來缺少了的是一尊尊很的雕塑。

在我們這些哈爾濱市的紅衛兵們離開它兩個月的時間內,江畔的雕塑統統被砸毀了。扔江裡了。

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發議論:

「他媽的,準是外紅衛兵幹的!」

「未見,很正是我們哈爾濱紅衛兵幹的!」

「哈爾濱紅衛兵外砸。為什麼外的紅衛兵不哈爾濱來砸?其人,還治其人身嘛!」

「『四舊』砸,別見什麼砸什麼呀!鵝雕塑算『四舊』嗎?」

「那廣州的『五羊』算『四舊』嗎?不是砸了個稀巴爛嗎?」

「媽的!幾個湖北紅衛兵,分手時囑咐我一定在鵝雕塑前照張相寄給他們,砸了我還照個屁!」

「這就叫不破不立嘛!」

列車已經開過江橋了,仍七言八語。彷彿這些人當時在哈爾濱,是斷斷不會允許那些很的雕塑被砸毀扔松花江裡似的。我,這些人當時在哈爾濱,那些很的雕塑注定了難逃厄運。說不定他們還親動手砸。砸,是文化革命中的一種普遍的情緒,謂「革命」情緒罷。不砸,或者阻止他人砸,倒是會顯「別有」了。任何的東西,是的東西,當年抵與「革命」格格不入。總找極正確的「革命」的理由砸它個稀巴爛!包括花鳥蟲魚。

「哈爾濱站」四個字是早已被「東方紅城」取代了。列車在「東方紅」樂曲中抵達「東方紅城」,令人格外引一種波動。於我那衝動的原因卻很單純——管它叫「哈爾濱」還是叫「東方紅城」,總歸是了!

站台兩面旗幟迎風招展。一面旗幟寫著「八.八團」,一面旗幟寫著「紅色造反團」。兩團的儀仗隊肅立在站台兩側,間有一段暫時「平共處」的神聖距離。列車剛一停穩,兩團儀仗隊同奏兩團團歌。

我們為詫異,不明白勢不兩立的這兩派組織,究竟為何抬舉我們這些「串聯」歸來的雜牌軍,此隆重迎接我們。一個個從車窗探腦袋,受寵若驚。

卻白白浪費了一陣感情。迎接的並非我們,是兩團各的赴京談判代表。我們這些雜牌軍,與名揚全國的兩派組織的赴京談判代表同車歸來,夠使我們很感榮幸的了!

兩團的談判代表們當沒跟我們這些雜牌軍混在一。

各包了一節車廂,且享受著臥鋪的舒適。在北京主持談判的是周總理。據說兩內談判了三次。據說他們當著總理的面互相拍桌子。激怒了總理。總理後來拍了桌子。毛遠新當時是「八.八團」的頭目,「紅色造反團」的頭目一是他們的赴京談判代表一的馮昭逢,則是烈士遺孤。據說還是總理的「義子」。名揚全國勢不兩立的兩派組織的頭目們赴京談判代表們非等閒輩,就難怪總理在百忙中抽時間親為他們主持談判了。

兩團赴京談判代表踏他們各包的車廂,走向兩團的儀仗隊員們,紛紛與握手。紛紛說:

「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敬愛的周總理支持的是我們!」

「總理代表毛主席黨中央肯定了我們鬥爭的方向始終是正確的!」

說的差不是同樣的話。就無從知,毛主席黨中央究竟肯定了他們哪一派?談判的結果究竟圓滿不圓滿?倘說圓滿吧,他們那種相互敵對的態度絲毫末減,一從前,分明在北京的談判桌並沒有達什麼今後團結一致的協議,更沒有當著周總理的面握手言,倘說談判破裂吧,聽他們那些話,又彷彿對談判的結果感十分興奮。

從車站樓內擁了他們各的團報記者,圍向他們各的代表,一手拿本兒,一手拿筆,提一串串的問題,飛快記錄著。

「你對今後的鬥爭形勢怎麼?」

「前途是光明的,路是曲折的。」

「你認為中央『文革』內部存不存在著尖銳的鬥爭?」

「無奉告。」

「我們『紅色造反團』有同『八.八團』實行革命聯合的嗎?」

「這個問題應該向他們提才對!我們『紅色造反團』絕不同堅持保皇派立場的組織實行什麼所謂聯合!這是我們永遠不會放棄的鬥爭原則!果他們重新選擇他們的立場,我們舉雙手歡迎他們回真正革命左派的陣營中來!」

這一邊兒在答記者問,那一邊兒則在發表演說:

「我們『八.八團』絕不會重新選擇我們的立場。因為我們的立場,乃誓將文化革命進行底的革命立場。除了這唯一的立場,我們別無選擇!誰誣蔑我們是保皇派,我們就義無反顧充當鐵桿保皇派!保衛毛主席!保衛中央『文革』!保衛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這不是我們『八.八團』的恥辱,是我們『八.八團』的莫光榮!……」

這一邊有人十足的外風度含沙影。那一邊有人傑的演說風度慷慨陳詞。兩邊照相機的閃光燈頻頻閃耀。情形使我們這些車的雜牌軍歎為觀止。對兩邊打眼兒裡肅敬,造反造坐包廂車進北京,由周總理親面從中調解談判的份兒,才算不枉「造反有理」了一次啊!

除了兩派赴京談判代表的兩節車廂,其他車廂沒開門。乘務員們似乎早有思準備,手攥著鑰匙守車廂門口,等兩派前來迎接的儀仗隊員、記者簇擁著他們各的代表,熱熱鬧鬧離開站台,才打開車門。

雜牌軍們爭先恐後往車跳,往站口跑,兩派在站外繼續什麼名堂,什麼熱鬧。

我跟著人流跑,擠。

義利著名電影導演安東尼奧尼在他拍攝的一部影片中,運了一個情節形象揭示了人的這種愛湊熱鬧的理:年輕的男主人公本是為著追蹤一個兇手才進入遊樂場的——台現代派歌手們在癡狂演唱搖滾歌曲。其中一名歌手將電吉他連摔帶踏弄四分五裂,拋向觀眾,於是觀眾發了瘋似的奪搶,人壓人,腳踩手。搶奪烏煙瘴氣,於是主人公在那樣一種氛圍一時忘了尋找殺人兇手,撲前奪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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