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帶血的符號】

今我們終於提筆來,為中國婦女的纏足史劃一個終結的句號。因為那蹣跚行走在中國的腳即刻就消失了。但是別為這個句號會劃輕鬆,一揮就;就像過一本書那樣,隨手一合便是。這個句號劃來分外的凝重沉緩,艱難吃力。低頭一,原來它不是通常的墨色,是粘稠殷紅的血!

,人對一件情的感受謂千差萬別。前幾年我在科羅拉見一位讀過我那英譯本說《三寸金蓮》的國女子,對我說這書寫詭譎狡黠,荒唐有趣,還對我擠擠一隻眼睛,表示很欣賞這種奇趣。一個碰了一位誤解了你、卻偏偏因此對你表示感的讀者,笑笑已。何況我無論何難對一個國人講清楚腳裡邊深邃的文化內容。國人的文化太明白,甚至太直白了,中國人的文化有時像迷宮。我寫這本書純粹是給中國人的。是誰又擔保將來的中國人不三寸金蓮當做『方夜譚』?現在的年輕一代不是已經認為『文革』是不思議的麼?為此,我才說:不叫有罪的歷史輕易走掉!

於是,我利朋友提供給我的圖文並茂的方式,放我在說《三寸金蓮》中的一種意圖,即量充分的歷史細節——實物照片,復原那曾經活著的奇異的歷史,再現三寸金蓮那一方匪夷所思的,給這中國文化中最隱秘、最閉鎖、最黑暗的死角雪亮的曝光。歷史的幽靈總是躲在某種遮蔽不肯離,暗暗祟;所,當歷史的一幕過,我們應該做的是那沉重的幕拉開。

這一次,我幸運遇兩位朋友,幫助我完了這一法。

一位是身居臺灣的柯基生先生。數年前他曾臺北打電話我中,報門,聲稱在金蓮文物方面的收藏,雖,無其右。他的聲調朗朗,頗含負,我卻半信半疑。這因為我識幾位金蓮文物的藏,他們個個跑遍江南北,藏品卻很有限。金蓮曾是女人的一個秘,們做秘不示人。這對於身在臺灣的藏就更加困難。轉年我赴臺灣做文化流,柯基生先生聞訊與夫人一並我榻的來來酒店我。此時方知他是一位年輕幹練就卓著的外科醫師,掌管臺北縣的廣川醫院。他帶來一些收藏品的照片給我,一便被驚呆。且不說中國各各式金蓮無所不包,還有量相關的飾品、器物、具、文獻等等,包括洗腳的白蓮花盆、纏足幼女的便器、纏足凳熨鞋的熨斗……洋洋觀展開了金蓮文化的浩瀚與森嚴。民國初年興放足的時代,安徽省介休縣『不娶纏足婦女會』的一枚徽章,則他收藏中良苦令人欽服表現來。尤使我驚呆的,是他居珍藏津名士姚靈犀先生量手稿。姚靈犀先生是一位纏足視為歷史文化的學者。民國初年由於編撰纏足史料《採菲錄》等書被視為逆不鋃鐺獄。但有關他的身世及學術,史書從無載入,致資料空乏。是在柯基生的藏品間,居還有姚靈犀先生的傳手稿,及獄後感式的墨書真跡。,柯基生先生對於金蓮決不止於收藏興趣,他更重於研究。他從醫學包括解剖學與生理學的角度,研究纏足者特有的生理與理,繼進入人類學、學、社會學範疇,這是旁人不曾涉入的。我在另一本文化批評類的書《血寫的句號》中,曾重點對他這些貴的研究進行介紹。

此次承蒙柯基生先生的友情與支持,將其所藏纏足文物三千餘件,選精擇,攝照片百餘幀,合並我個人的一些『金蓮文化』的藏品照片,一並放在書中,相信這些歷史的真實寫照會給讀者深刻印象,亦使本書內涵深度的開拓。

另一位朋友則是《眾日報》的攝影記者李楠先生。他近十年的攝影生涯中,始終沒忘了鏡頭對準『最後一代腳女人』。特別是他對山東濱州纏足婦女李吉英一生最後八年的追蹤拍攝,則是婦女纏足史淒涼的尾聲定格了。他給我們的不是歷史遺留的怪異的文化軀殼,是一種延綿千年的怕的生活真實。這位年輕色的攝影不聲張按照己的思考工年,我卻從中他的歷史洞察力、文化敏感與人精神,並為此深深感動。他的品正是我的說一種歷史內涵的延伸。所,我請他提供數幀珍貴照片,連同我為他寫的一篇文章《為的一段歷史送終》,一並放在書尾,使讀者的思維視野一直貫通今日。

我這兩位朋友所做所為,其實是在為金蓮劃一個句號。,往往一個件夠句號來終結,一種文化卻很難句號中止。因本書對圖片的選取鮮明來一種歷史觀:歷史永遠參照現實。

在我發表的說中,概《三寸金蓮》爭議最為激烈。記說在《收獲》問世後,即刻間,或褒或貶,蜂擁至。當時,海一刊物我提供有關讀者反映的信件。我便摘選了十四封寄,清一色全是痛斥責罵我的。是不久這刊物又這些讀者的信件退還給我,沒有發表,說是為了保護我的形象。這番意令我啼笑皆非。其實的形象無須保護,向來存在於褒貶間,因為總是在新舊物的替中發現與選擇。姚靈犀先生不是為此還蒙受了牢獄災嗎?存在於現實的是一種生活,消匿於歷史的便是一種文化。為生活,贊或拒絕;為文化研究對象,則不有任何禁區。姚靈犀先生正是在這兩者間,在那新舊世界的生死搏鬥中,搶先金蓮視文化,就逃不歷史的誤會悲劇的遭遇了。正是這樣,時過境遷,今人們對我的《三寸金蓮》,比十年前則寬容了,並漸漸亦悟我埋藏其中的某些深意。

三寸金蓮,是封建文化這棵千年樹結的一種光怪陸離的果實。儘管這果實已經枯萎凋落,但樹未絕,就一定會頑強生新的果實來。歷史的幽靈總在更換新裝,重新露面。『文革』不是這棵樹生的一個更猙獰的果實嗎?

,《三寸金蓮》所寫的絕不止於三寸金蓮了。惜知我者寥寥,此書版後,被評論列為『歷史說』,或列為『傳奇說』,或列為『津味說』,其實全是胡扯。由此見評論界詮釋品力有限。我的一位文友楚莊先生曾送我一首詩,曰:

裨海鉤沈君亦難,正經一本說金蓮,

百年史驚回首,纏放放纏纏放纏。

讀了這詩,我一時差點落淚水。我曾謂:知我者楚莊。我深信隨著社會進步,將來必定會有更的知我者。寫這裡,忽不著邊際那兩句無人不曉的古詩:

莫愁前路無知己,誰人不識君。

在這裡,識者,非做認識解,此乃認知是。

至此,我在說方面關乎金蓮的,就算全做完了。

二○○二年元月 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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