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奶奶裡裡外外忙乎來，閨女戈香蓮就發毛了。一塊藍布，給奶奶剪條兒，在盆裡漿過，棒棰捶又平又光，一排晾在當院繩子，拿風一吹，翻來翻撲撲響，有時還擰麻花，擰緊再往回轉，一鬆開，這邊剛鬆那邊又擰了。
隨後奶奶打外邊買來包包。撇開包，包打開攤在炕，這麼吃的。蘋果片，酸梨膏，麥牙糖，酥蹦豆，還有最愛吃的棉花糖，真跟入冬時奶奶絮綿襖的新棉花一樣白又軟，一進嘴就煙賽的沒了，留點甜味——年三十吃的雖沒這麼齊全！
「奶奶幹嘛這麼疼我？」
奶奶不說，笑。
一瞧奶奶就定了。有奶奶嘛不怕，奶奶有的是絕法兒。房前屋後誰不管奶奶叫「人」。頭年冬扎耳朵眼兒時，怕，扎過耳朵眼兒的姑娘說賽受刑，的穿個窟窿透亮，不受罪？奶奶根本不當兒。早早拿根針，穿了絲線，泡在香油碗裡。等雪，抓雪在香蓮耳朵垂兒使勁搓，搓通紅發木，一針過毫不覺疼，退掉針，絲線兩頭一結，一拉幾次，血凝不住。線有油，滑溜溜有點癢，過半個月，奶奶就一對墜有藍琉璃球的耳環子給戴了。腦袋一晃，又滑又涼的玻璃球直蹭脖梗，問奶奶裹腳這麼？奶奶怔了一怔，告：「奶奶有法兒」。信奶奶有法保過這關。
頭後晌，香蓮在院裡玩耍，忽見窗台擺著些稀奇玩意兒，紅的藍的黑的，原來四五雙鞋。沒見過這麼的鞋，窄賽瓜條，尖賽五月節吃的粽子尖，奶奶的鞋比這。對著底兒個的腳一比，覺渾身一激靈腳底筋一抽縮團兒。拿鞋跑進屋問奶奶：
「這是誰的？奶奶。」
奶奶笑著說：
「是你的呀，傻孩子。瞧它俊不？」
香蓮鞋一扔，撲在奶奶懷裡哭著叫著：
「我不裹腳，不裹、不裹哪！」
奶奶拿笑堆的滿臉，一卸了，眼角嘴角一耷拉，淚珠子砸來。奶奶嘛話沒說，直黑，香蓮抽抽噎噎似睡非睡一整夜，影影綽綽覺奶奶坐在身邊一整夜。硬皮老手，不住揉擦己的腳；還拿腳，按在那又軟又皺又乾的了皮的老嘴親了又親。
轉就是裹腳的日子！
裹腳這，奶奶換一張臉。臉皮繃直哆嗦，一眼不瞧香蓮，香蓮叫不敢叫，截門往當院一瞧，這陣勢嚇人呀——門關嚴，拿門槓頂住。黑狗拴來。不知哪來一對紅冠子白公雞，指頭粗的腿給麻經子捆著，歪在直撲騰。裹腳拿雞幹嘛？院子當中，擺了一堆東西，炕桌、凳子、菜刀、剪子、礬罐、糖罐、水壺、棉花、爛布，漿的裹腳條子捲捲兒放在桌。奶奶前襟別著幾根做被的針，針眼穿著的白棉線墜在前。香蓮雖，明白眼前一份罪等受了。
奶奶按在凳坐了，給脫鞋襪，香蓮紅腫著眼說：
「求求奶奶，明兒再裹吧，明兒準裹！」
奶奶賽沒聽見，那對公雞提過來，坐在香蓮對面，兩雞脖子一併，拿腳踩住，另腳踩住雞腿，手抓著雞脯的毛幾揪淨，操菜刀，噗噗給兩隻雞開了膛。不等血冒來，兩手各抓香蓮一隻腳，塞進雞肚子裡。又熱又燙又粘，沒死的雞在腳亂動，嚇香蓮腿一抽，奶奶瘋一樣叫：
「別動勁！」
從沒聽過奶奶這種聲音，呆了。見奶奶兩手使勁按住腳，兩腳死命踩住雞。哆嗦雞哆嗦奶奶胳膊腿哆嗦，全哆嗦一個兒。為了較勁，奶奶屁股離開了凳子蹺來。又怕奶奶吃不住，一頭撞在己身。
不會兒，奶奶鬆開勁，腳提來，血乎流拉滿是粘乎乎鮮紅雞血。兩隻雞奶奶給扔一邊，一隻蹬兩腿完了，一隻還撲騰。奶奶拉過木盆，腳涮淨擦乾，放在己膝蓋。這就裹了，香蓮已經不知該嚷該叫該求該鬧，瞅著奶奶抓住的腳，先右後左，讓開腳趾，攏著餘四個腳趾頭，斜向腳掌邊勁一掰，骨頭嘎兒一響，驚香蓮「嗷」一叫，奶奶已抖開裹腳條子，這四個腳趾頭勒住。香蓮見己的腳改了樣子，還不覺疼就又哭來。
奶奶手快。怕香蓮太鬧，快纏快完。那腳布裹住四趾，一繞腳，就腳背，掛住後腳跟，馬在四趾再裹一。接著返腳面，借勁往後加勁一扯，硬四趾煞往腳頭卷。香蓮覺這疼那緊這踒那折，奶奶不叫每種滋味咂摸過來，乾淨麻利快，照樣纏過兩圈。隨後將腳布往前一拉，露在外邊的腳趾包嚴，跟手打前往後一層層，將卷在腳的四個腳趾頭死死纏緊，比叫鐵箝子死咬著，一分一毫半分半毫動彈不了。
香蓮連怕帶疼，喊聲賽豬嚎。鄰居一幫野子，擠在門外叫：「瞧呀，香蓮裹腳啦！」門推哐哐響，還打外邊往裡扔土塊。黑狗連躥帶跳，朝門吼朝奶奶吼，拴狗的樁子硬給扯歪。雞毛裹著塵土亂飛。香蓮的指甲奶奶胳膊掐血來。塌來，奶奶不管，兩手不停，裹腳條子繞來繞愈繞愈短，一繞頭，就取前襟的針線，密密縫百十針，拿一雙紅鞋套。手一撩粘在腦門的頭髮，臉才鬆開，對香蓮說：
「完了，不？」
香蓮見己一雙腳，變這醜八怪，哭更傷，卻有抽氣吐氣，聲音早使盡。奶奶叫身試試步子。兩腳一沾，疼一屁股蹲兒坐不來。當晚兩腳火燒火燎，懇求奶奶鬆鬆腳布，奶奶一聽臉又板板兒。夜裡受不住時，就拿腳架在窗台，讓夜風吹吹還。
轉腳更疼。但不走，腳趾頭踩不斷，腳不形。奶奶乾脆變城隍廟裡的惡鬼，滿臉殺氣，操炕掃帚，打抽轟，求饒耍賴撒潑，全不頂。賽瘸雞，在院裡一蹦一跳硬走，摔倒不容趴著歇會兒。覺腳趾頭嘎嘎斷開，骨頭碴子咯吱咯吱來回磨，是扎疼，後來不覺疼不覺是己的了，還走。
香蓮打死爹死媽，底疼的有奶奶。奶奶一變這副凶相，己真沒著沒靠孤孤零零一隻鳥。一夜裡，翻窗逃來，一口氣硬跑河邊，過不走不動，抱著腳，拿牙撕開裹腳布，打開。月亮，樣子真嚇人。腳插在爛泥裡不敢再。濛濛亮，奶奶找，不罵不打，背回，腳布重又裹。誰知這次挨了更凶狠的裹法，連著腳趾頭的腳巴骨折，四個捲在腳邊的趾頭更向裡壓，這裹更窄更尖更疼。奶奶恨逃跑，狠罰，哪知這正是裹腳頂緊的一節。腳趾頭折算一半，腳巴骨折才算裹。奶奶還不稱，拿擀麵杖敲，疼叫聲帶著尖，鑽牆。東邊一姓溫的老婆子受不住，就來罵奶奶：
「你早幹嘛了！歲數骨頭軟不裹，哪有七歲的閨女才裹腳的，叫孩子受這麼罪！你嘛不懂，偏這麼幹！」
「不是我這孫女的腳生，生軟，生有個模樣，不是不再等，今兒我不這手……」
「等，這就你等來的。等硬骨頭硬，拿擀麵杖敲樣兒來？還不拿刀削呢！別遭罪了，沒法子了，該嘛樣就嘛樣吧！」
奶奶裡有譜，沒言聲。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腳時給香蓮墊在腳邊。一走碎碗碴就腳咯破了。奶奶的掃帚疙瘩怎麼轟，香蓮不動勁兒了，挨打不紮腳疼。破腳悶在裹腳條子裡頭，漚膿來。每次換腳布，總帶著膿血腐生拉硬扯來。其實這是北方鄉間裹腳的老法子。有爛骨損，才隨所改模變樣。
這時候，奶奶不再硬逼。還招喚前後院姑姑們，陪說話伴。一日，街北的黃三姑娘來了。這姑娘人高馬，腳板子差不六寸長，叫「腳姑」。進門一瞅香蓮的腳就叫來：
「哎——呀！打沒見過這腳，又，又尖，又瘦，透著靈氣秀氣，愛人呀！是七仙姑見了，保管服。你奶奶真，不叫『人』呢！」
香蓮嘴一撇，眼淚早流乾，露個哭相：
「還是你娘，不給你往緊處裹，我寧願腳！」
「哎呀，死丫頭！還不趕緊吐唾沫，這些混話吐淨了。你喜歡腳，咱倆換。叫你拖著我這雙腳丫子，人人，人人笑，人人罵，嫁嫁不。即便趕明兒嫁，絕不是人。」腳姑說，「你沒聽過支歌，我唱給你聽——裹腳，嫁秀才，白麵饅頭就菜；裹腳，嫁瞎子，糟糠餑餑就辣子。聽明白了嗎？」
「你沒受過這罪，話說。」
「受不就受一時，一咬牙就過了。『受苦一時，一世』嘛！等腳裹，誰誰誇，長靠這雙寶貝腳，求親保婚少了？保你榮華富貴，吃穿的一輩子享不盡！」
「三姑說的嘛呀！問你，打今兒，我還跑不？」
「傻丫頭！咱閨女裹腳，為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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