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些相對的兒，比方壞、敗、真假、榮辱、恩怨、曲直、順逆、愛仇等等，是死對頭，所謂非即壞非真即假非即失非即敗，豈不知就在這壞、曲直、恩怨、真假間，還藏著許許曲折許許花樣許許學問，不何止那麼纏死硬死硬疙瘩，難解難分？何止那麼人受騙、中計、套，完又那麼人再受騙、中計、套？
單說這真假二字，其中奧妙，請來聖人，嚼爛舌頭，未必說破。有真必有假，有假必有真，假愈，真愈少；真愈，假反愈。就在這真真假假中，打古今，玩過少花兒？演過少戲？戲接著戲，戲套著戲，沒歇過場。假充真，是人的高招，假亂真，是人的耐，假當真，是您裡糊塗眼睛拙。您還別急別氣，少人一輩子拿假當真，死沒真的認來，假的不就是真的嗎？在真假這兩字，老實人盯著兩頭，精明人在中間折騰，還有人指它吃飯。這宮北街「養古齋」古玩鋪佟掌櫃就是一位。這人耐何，暫且不論，他還是位怪人。嘛叫怪，做說的不說白了，兒擺來。叫您聽其言觀其行度其，慢慢琢磨。
一早，佟忍安打裡來，進了鋪子就夥計全打發，關門，留少掌櫃佟紹華庫的子活受。不等坐歇歇就急著說：
「那幾幅畫快掛來！」
每逢鋪子收進貨，請老掌櫃過眼，這麼辦。古董的真假，是絕頂秘密，不走半點風。佟紹華是己兒子，不背著。對庫的活受，絕非信過，是這子半癡半殘。人近二十，模樣有十三四，身子沒長個兒，還歪脯斜肩膀，比壓癟的紙盒子。說話賽嘴裡含著熱豆腐，不知舌頭還是舌頭短半截。兩隻眼打沒睜開過，眼珠含在眼縫裡，賽沒眼珠。還有喘病，一年三百六十五，一口氣總憋在嗓子眼裡吱吱叫；靜坐著氣不接氣，生來就這德行。名活受，名叫活受，爹娘沒打算他活久，名字嫌廢餘。佟忍安卻他這副沒眼沒嘴沒氣沒神的樣子，僱他庫。拿死的當活的，拿活的當死的。
活受開庫昨兒收進的一捆畫抱來，拿桿子挑著一幅幅掛牆。佟忍安撩眼皮在畫略略一掃，便說：「紹華，你先說說這幾幅的色，我聽著。」這才坐來，喝茶。
佟紹華早憋勁在他爹面前逞，佟忍安嘴沒閉，他嘴就張開：
「依我瞧，滌子這山水軸舊倒夠舊，細一瞧，不對，款軟了，我疑惑是唬弄人的玩意兒，對不？這《雲罩掛月圖》當不假，在金芥舟的畫裡頂頭夠中流。這邊焦秉貞的四幅仕女通景郎世寧的《白猿摘桃》，倒是稀罕貨。你瞧，一碼皇綾裱。賣主說，這是當年打京城宅門裡弄來的。這話不假，尋常人決沒這號東西……」
「賣主是不是問津園張霖的後人？」
「爹怎麼來的？邊又沒落款！」紹華一驚。佟忍安兩眼通神，每逢過畫時，叫他這樣一驚又一驚。
佟忍安沒接著往說。手一指東牆一幅絹本的中堂畫說：
「再說說那幅……。」
往過畫，他一張口，爹就搖頭。今兒爹沒點頭沒搖頭，八己懵對了，意來，笑：
「爹還考我？誰瞧不那是蘇州片子，行活。筆法倒是宋人的，惜熏老點兒，反透假。這造假，比牛鳳章牛五爺還差著些火候。您瞧他誠不落款，怕露馬腳，或許佈個迷魂陣——怎麼？爹，您見嘛了？」
佟紹華見他爹已經站來，眼珠子盯著這中堂直冒光。佟紹華知他一認寶貝，眼珠就這麼冒光，難這是真貨？
佟忍安叫：「你過，角枯樹幹寫著嘛？」他指畫的手指直抖。
佟紹華一瞧，像踩著的鴨子，呀一嗓子，跟著叫：「邊寫著『臣范寬制』，原來一張宋畫。爹，您真神啦！這幅畫買進來後，我整整瞧了三，沒這邊有字呀！您、您……」他不明白，佟忍安為嘛離畫一丈遠，反見畫的字。
佟忍安遠視眼，誰不知，他己明白。他躲開這話說：
「鬧嘛？叫喚嘛！我早告過你，宋人不興在畫題字，落款不是寫在石頭，就夾在樹中間，這叫『藏款』。這些話我說過，你不，反驚怪問我……」
「咱了張寶畫呀，您知咱統共才花幾個錢——」
「嘛寶畫，我還沒細，誰斷定準是宋畫了？」佟忍安接過話，臉一沉，扭頭一眼站在身後的活受說，「這中堂、滌子那山水軸、還有金芥舟的《雲罩掛月圖》，捲來入庫！」
「剩……夏……織雞古……鵝？」活受著臉問。
「嘰咕嘰咕嘛，！」佟忍安不耐煩說。
活受繃舌頭，這幾個字兒的邊邊角角咬住又說一遍：「剩、、這、幾、幅、呢？」他指焦秉貞郎世寧畫的幾幅。
「留在櫃標價賣！」佟忍安對佟紹華說，「洋人買，高高價！」
「爹，這幾幅難不是……」
佟忍安滿臉瞧不的神氣。忽長長吐一口氣，一股寒氣！禁不住言語念了津衛流傳的四句話：「海水向東流，津不住樓，富貴無三輩，清官不頭。」接著還是言語說，「的，敗的敗。花開謝，水滿乾，誰跳不這圈兒。唉——唉——唉——」他沉了沉，裡的火氣壓住卻壓不住，剛說話，眼角瞅見活受斜肩歪腦袋，賽等著己邊的話，便轟活受快畫抱回庫裡，待活受前腳，後腳就衝兒子面前發火：
「嘛，這個那個的！你真假正倒了個兒，還叫我當著人賽磣你。再說，真假當著外人說嗎。我問你，咱指嘛吃飯？你說——」
「真假。」
「這話倒對。真假在哪兒？」
「畫呀！」
「放屁！嘛畫？在你眼裡！你不來，畫的真假管嘛！東西在你眼裡廢紙一張，廢紙在你眼裡了寶貝！這郎世寧、焦秉貞，明擺著『後門兒』，偏當貨。反宋人真跡當『蘇州片子』！這宋畫一張就夠你吃半輩子，你睜眼瞎！拿金元寶當狗屎往外扔！再說滌子那軸，嘛，假？你不知康熙二十九年三十一年他客居津，住在問津園張？那畫明明寫著康熙辛未，正是康熙三十年在張時畫的！憑著皮毛耐，穩拿來的東西，你拿不住，還在古玩行裡混。我鋪子給你還不放火燒了呢！再有三年，還不我這身老骨頭貼進！聽著，打明兒，你卷被褥捲兒搬過來住，沒我的話不准回，叫活受庫裡的東西折騰來，逐件、、、、……」說這兒，佟忍安嘴在這「」字打轉悠。賽叫這字兒絆住了。
佟紹華見他爹眼對窗外直冒光，為他爹又嘛稀世的寶貝來，就順著佟忍安目光瞧，透過花格窗櫺，後院裡幾個人正幹活。
這後院，外人不知，是「養古齋」造假古董的秘密坊。
原來佟忍安這老子與別人不同，他幹古玩行，不賣真，賣假。所有古玩行是賣假賣真。凡是逛古玩鋪是奔真的的，還有人專來買「漏兒」。佟忍安這層，鋪子裡絕不放真貨，一碼假的，比諸葛亮擺空城計，楞一兵一卒不放。古玩行幹的就是假亂真，這一招真古玩商的訣竅玩玄了玩絕了。掏錢准當，半點便宜拿不。他更有奇耐，便是造假。手底有專人為他造假字假畫，還在鋪子後院，關門造假古董。玉器，銅器、古錢、古扇、宣爐、牙器、硯台、瓷器、琺琅、毯子、碑帖、徽墨……他沒不知不懂不不會的。仿古不難，亂真死難。古董的形制、材料、花紋，一個朝代一個樣，甚至一個朝代幾百樣，魚龍變化無窮盡，差點行，甭說摸門，圍牆摸不著。更難是那股子功兒氣兒味兒神兒。比方古玩行說的「傳世古」「土古」。「傳世古」是說一直打世流傳來的東西，人手摸來摸，長了就有股子光潤含混的古味兒。「土古」是說一直埋在土底的東西，挖來滿帶著土星子銹花，有一股子斑駁蒼勁味兒。再往細說，比方土的玉器、髮箍、笛頭、扳指、鐲子、佩環、煙嘴這些，在邊一埋幾百千年，挨著隨葬的銅器，日久長銅銹浸進生綠斑，叫「銅浸」；死人的血透進生紅斑，叫「血浸」。造假怎麼造銅浸血浸來？再說東西放久，不碰生裂紋，過些時候再生一層裂紋罩在邊，一層一層，，硬造就假。懂眼的就挑來。偏偏佟忍安全有辦法。這辦法，一靠閱歷，二靠眼力，三靠耐。這叫高手高眼高招，缺一不行。假貨裡有品中品品絕品，絕頂假貨，非叫這裡頭的蟲子，盯一百零八，裡還不嘀咕，那才行。佟忍安幹的就是這個。
他僱的夥計，跟一般古玩行不同，不教本，叫跑腿幹。那些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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