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爺兒幾個亮學問

八月十五這,戈香蓮才算頭次見世面。世不一個面。是沒嫁佟,萬萬不知還有這一面。

說晚晌佟忍安請人來賞月,早早男女傭人就在當院灑了清水,拿竹帚掃淨。通向二院中廳的花玻璃隔扇全打開。鑲螺鈿的屏桌椅條案花架,給綢子勒賊亮,花花草草擺來。香蓮佟一個月,怪幾乎全碰,就差沒遇見鬼。單是佟養的花鳥蟲魚,先前甭說見,聽沒聽說過。單說吊蘭,垂一棵,打這棵裡又躥一棵,跟手再從躥的這棵當中再躥一棵來。據說一棵是一輩,非一棵接一棵一氣兒垂五棵,父輩子輩孫輩重孫輩重重孫子輩,五世同堂,才算養,這就一波三折重重疊疊纍累贅贅打一丈高一直垂。菊花養更絕,有種「黃金印」,金光照眼,花頭居正方形,真賽一方黃金印章,奇不奇怪?當院擺的金魚缸足有一人高,魚非登珊瑚石堆的假山不。裡邊魚全是「泡眼」,尺長,泡兒賽雞蛋,逛逛悠悠,是泡兒太,浮力抻腦袋頂著水面,身子直立,賽活又賽死,著難受。這樣奇的魚,說沒人肯信……

晌午飯後,忽丫頭來傳話說,老爺叫全女人,無論主婢,收拾頭腳,守在屋裡等候,不准屋,不准相互串門,不准探頭探腦,香蓮猜嘛樣個人,驚動全梳洗打扮,在屋恭候。還立這麼莫名其妙的規矩。

這樣,裡就換一個陣勢。

這人全住三院。佟忍安佔著正房三間,門雖開著,不見人影。東西廂房各三間。香蓮住東房裡外兩間,另外一間空著,三少爺佟紹富帶著媳婦爾雅娟在揚州做生意,這間房留給他們回來時臨時住住,平時空著關著。對面西廂房,一樣的裡外兩間歸二少爺佟紹華媳婦白金寶閨女月蘭月桂住,余剩的單間,住著守寡的四媳董秋蓉,身邊有個兩歲閨女,叫子。雖是這樣住,為了方便,裡邊的門堵,房門開在外邊。

香蓮窗子悄悄推開條縫兒,見白金寶董秋容房間緊緊關閉。平時在廊子走來走的丫頭們一個不見了,連院當中飛來飛的蜻蜓蝴蝶蟲子不見了,來今晚舉非比尋常。忽,平時跟客客氣氣笑著臉兒卻很少搭話的二媳婦白金寶,早兩次問,今兒梳嘛頭穿嘛鞋,賽摸的底。摸嘛底呢?細細尋思,一團漿糊的腦袋就透進一絲光來。

打過門子來,別的全不清楚,單明白了,己真的靠一雙腳走進佟。這子人,有個怪毛病,每人兩眼離不開別人的腳。瞧來瞧,眼神祇在別人腳才撂住。不傻,打白金寶、董秋容眼裡一股子兇猛的妒恨。這妒恨放在後槽牙,准磨刃來!香蓮強盛,裡暗暗使了勁,今晚偏當眾拿腳震震們!趁這陣子傻爺們鳥市玩,趕緊梳洗打扮收拾頭腳。頭髮篦過盤個連環髻,前邊拿齊刷刷的劉海半蓋著鼓腦門,直鏡子裡的臉調理俊了。隨後放開腳布,照奶奶的法兒,重新裹周正熨貼。再打開從帶來的包袱,揀一雙頂艷的軟底鞋。鮮鮮紅綢面,翠綠亮緞沿口,鞋面貼著印花布片兒,邊印著蝴蝶牡丹——鞋幫是五彩牡丹,前臉趴著一隻十色蝴蝶,翅膀鋪開,兩條鬚子打尖兒向兩邊彎。穿試走幾步,一步一走,蝴蝶翅膀就一扇一扇,賽活的。惹喜歡,己疼愛己的腳來。還褲腰往提提,叫蝴蝶露給人。

正著,門一開,桃兒探進半個身子說:「奶奶收拾收拾腳,今晚賽腳!」香蓮沒聽懂,才問,桃兒忙搖搖手不叫聲,前耷拉的五彩絲線一飄就溜走了。

賽腳是嘛?香蓮沒見過更沒聽說過。

門門外,羊角燈一掛來,客人們陸陸續續前前後後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各帶各的神氣了。兩位蘇州來的古玩商剛落座,佟紹華陪著造假畫的牛五爺牛鳳章來。說是牛五爺弄來幾件東西,帶手拿給佟忍安,問問鋪子收不收。牛鳳章常四處搜羅些古玩器,己分不真假,反正是便宜弄來的,轉手賣給佟忍安。佟忍安差不每次收。牛五爺賣的價比買進的,為賺了。但佟忍安是的比花的,這裡的少少卻一個明白一個糊塗了。這次又掏兩錦盒,一盒裝著幾枚蟻鼻幣,一盒裝著個歡喜佛。佟忍安沒,順手推一邊,兩眼直瞅著白金寶的房門,臉皺紋漸漸抻平。佟紹華住在櫃,逮機會回來一趟,急急渴渴回房插門媳婦熱熱乎乎鬧一鬧。牛鳳章不靈,不佟忍安不高興,還一個勁兒錦盒往佟忍安眼睛底擺。佟忍安惱,一時恨不錦盒扒落。

門口一陣說說笑笑,又進來三位。一個眉清目朗,灑脫很,走路袖口、袍襟、帶子隨身隨風飄。另一個賽了瘟病,臉沒血色,尖巴撅撅著,眼珠子誰不瞧,不知瞧哪兒。這兩位是本名的才子。一個弄詩,一個弄畫。前頭這弄詩的是喬六橋,人稱喬六爺,做詩像啐唾沫一樣容易;這弄畫的便是名壓倒津城的華琳,族中排行老七,人就稱他華七爺。六爺七爺中間夾著一個瘦高老頭。半因為這二位名氣太,瘦老頭高一星半點不會被人瞧見,就一子高半頭來。這人麻醬色銹金線團花袍,青緞馬褂,紅瑪瑙帶銅托的扣子一溜豎在當。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比後生,人歲數眼珠又帶濁氣,他沒有,眼光前頭反有個挑三揀四的利鉤兒。喬六橋後面的腳還沒跨進屋,就對迎來的佟忍安說:

「佟爺,這位就是山西名士呂顯卿,號『愛蓮居士』。聽說今兒您這裡賽腳,非來不。昨兒他跟我談了一夜腳,我說暈了,興致增,今兒盡盡興呢!」

佟忍安聽了,目光打二媳婦白金寶的房門立即移這瘦高老頭臉。行禮客套剛落座,呂顯卿便說:

「我們同,每逢四月初八,必辦賽腳會,傾城動,極是壯。沒京畿間,有賽腳雅。不不來飽飽眼福呢,佟爺不見怪吧!」

「哪的話,人生遇知己,難的幸會。早就聽說居士一肚子蓮學。我賽腳會,是中女眷,個對個比比高低,兼帶著相互切磋蓮蓮枝。請來的人是正經八百的『蓮癖』,這就指望居士諸位指點。方才聽您提貴鄉賽腳,我仰慕已久不一見,就是同晾腳會?」

「正是。賽腳會,叫晾腳會。」

佟忍安眉梢快活一抖,問:

「嘛場面,說說。」

他急渴渴,致忘記叫人送茶。呂顯卿不在意,賽一手,就對茬兒,興沖沖說:

「鄙鄉同,古稱雲中。有句老話說『渾河毓秀,代產嬌娃』。我們那兒女子,不但皮白膚嫩,尤重纖足。每逢四月八日那,滿城女子翹著腳,坐在門前,供遊人賞玩。往往窮女子腳被眾人中,身價就一提百倍……」

「滿城女子?氣派場面呀!」佟忍安說。

「確是,確是。少說有十萬八萬雙腳,各式各樣不必說。頂奇、頂妙、頂、頂丑、頂怪的,見。那才叫『,無奇不有』呢……」

「世有此盛!惜我這幾個兒子不氣候。我這年紀,還給鋪子拴著。晾腳會這樣不親眼一,這輩子算白活了!」佟忍安感慨一陣子,又蠻有興趣問,「聽說,同晾腳時,客隨意捏弄玩?」

喬六橋接過話說:

「佟爺向來博知廣聞,這栽了。這話昨夜我問過居士,人居士說,晾腳會規矩——許,不許摸。摸了就拿布袋子罩住腦袋伙打。打死白打!」

眾人哈哈笑來。喬六橋是風流人,信口就說,全沒顧佟忍安的面子。呂顯卿露意來。佟忍安嘛眼?裝不知,卻馬換了口氣,不賽求教,倒賽考問:

「居士,您剛剛說那頂的嘛樣,倒說說。」

「七字法呀,靈、瘦、彎、、軟、正、香。」呂顯卿張嘴就說。賽說,你連這個不知。

「這些?」

這瘦老頭挺靈,聽佟忍安變了態度,便說:「還不夠?夠一字就不易!尖非錐,瘦不貧,彎似月,且靈,軟煙,正則穩,香即醉,哪個容易!」他面帶笑對著佟忍安,吐字賽炒蹦豆。叫滿屋聽了一怔。

佟忍安當明白對方在抖落學問,跟己較勁,便面不掛色,說了句緊的話:

「形易,神難。」

呂顯卿巴巴眨兩眼皮,沒聽懂佟忍安的話,為他學問有限,招架不住,弄點玄的。他真恨不再掏點玩意,壓死這津爺們兒,便掄舌頭說:

「聽說您少奶奶一雙腳,蓋世絕倫,是不是名喚香蓮?名還是名?妙極!妙極?是呵,古來稱腳為金蓮。『香』字換『金』字,聽來更入耳入,還不妙!『金蓮』一說由來,不知您考過沒有?說南唐後主有宮嬪香娘,人俊,善舞,後主命製金台,取蓮花狀,

(本章未完)

第三回 這才叫:怪事才開頭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