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香蓮賽腳一敗，一跟斗栽底兒。
無論嘛，往往落底兒才明白。懸在邊發昏，吊在半截迷糊。在佟，腳不行，滿完。這就賽棋盤，腳是一個個棋子兒，一步錯，全盤立時變了樣兒。
白金寶氣粗了。香蓮剛過門子時，待那股子客客氣氣勁兒全沒了。賽憋了八十年的氣，一子撒來。時不時，指雞罵狗，連勾帶刺的話扔過來，香蓮哪敢拾。原先不知白金寶為嘛跟客氣，現在不知白金寶為嘛跟犯這麼。白金寶見這邊不拾茬，子愈順愈狂。不知打哪弄一雙八寸鞋，俗名叫蓮船，擺在香蓮門口，糟蹋香蓮。香蓮氣掉淚卻不敢動。別人不敢動。
守寡的四媳婦董秋蓉在的位有點變化。過白金寶總跟鬥氣，板死臉給，賽腳會後換了笑臉，再逢親朋友們串門，就秋蓉拉來陪客人說話，甩開香蓮理不理，弄秋蓉受寵若驚，原是怕白金寶，這會兒變熱乎些又轉不過來，反更怕見白金寶了。
佟紹華沾了光。在鋪子裡待膩了回，打著二少奶奶的旗號，說二少奶奶找他，挺著肚子就回來了，佟忍安沒轍。後來，二少奶奶己來轟他，一回來就趕回。本來佟紹華騎白金寶脖子拉屎當玩，這陣子白金寶拿佟紹華當狗兒。誰不知二少奶奶怎麼一子對二少爺這麼凶。戈香蓮明白。早早晚晚三番五次瞧見佟忍安往白金寶屋裡溜。但現在躲難還招惹是非？再說裡人圍著白金寶轉，知掖肚子裡，誰說？丫頭們中桃兒待香蓮，原是派給香蓮的，當一隻腳邁進香蓮屋，白金寶就叫喊桃兒做，兩隻腳很難進來。一日中晌，趁著白金寶睡午覺當兒，桃兒溜進香蓮屋來悄悄說，打白金寶不叫二少爺著，二少爺索外邊胡來，過逛一回估衣街的窯子，話少說，怕走了嘴。現在嘛不怕，整花街柳巷亂竄。憋難受時竟落馬湖嘗腥，那兒的窯姐是野黑粗壯的土娘們兒，論鐘頭錢，洋表轉半圈，四十個銅子兒。時候老鴇子就搖鈴鐺，沒完掏錢往外一扔。桃兒說，這一來櫃的錢就由二少爺盡情使。喬六橋一夥摽了他，整纏他請吃請喝請請玩再請吃請喝請請玩。
「老爺知？」
「老爺的裡向來沒全撂鋪子裡，你哪知！」
香蓮知，但不知己知一半還是一少半。
這裡，不變的唯有潘媽。住在後院東北角緊挨佟忍安內室的一間耳房。平時總待房裡，偶見在太陽曬鞋樣子、晾布夾子，開門叫貓。養這貓倒賽己，全黑、短毛、賊亮、奇凶，賽瘦虎。白在屋睡覺，整夜房與外邊流竄來的野貓撕打，鬼哭狼嚎吼叫，有時屋頂的磚頭瓦塊「啪噠」撞來。桃兒說，全人誰離不開潘媽，所有鞋樣子歸。賽腳那白金寶的腳就靠飾的。的鞋樣敢說沒二個。
「十半個月，往各屋瞧瞧，鞋不對，拿弄。就不往您屋裡來。您沒瞧見賽腳前往二少奶奶屋跑。就是您打賽會弄來的。不知為嘛偏向二少奶奶，恨您！」
香蓮沒搭腔，裡卻有數。香蓮細，潘媽打賽腳後不再白金寶屋子了。
變最凶，數香蓮的傻爺們兒。香蓮真不懂傻人腳這麼重。原先是傻，這一瘋了。瘋人更沒準，犯病就跟香蓮瞎鬧。有時拿拴床帳的帶子，香蓮兩腳捆一塊，說拿賣，買鳥兒，還是高興時候。凶狠來就拿針錐扎腳，鮮血打裹腳布裡往外冒。香蓮已有了身孕，桃兒等幾個丫頭來哄少爺說，少奶奶肚裡有他孩子，孩子有雙沒比的腳，叫他必待少奶奶，等著腳生來。這話管，少爺一聽立時變樣，捧著香蓮腳親了又親。一打外邊回來，居給香蓮買一包蜜棗，叫香蓮裡一熱直掉淚。過幾，街兩個壞子攔著少爺說：「聽說你爹給你娶個腳媳婦，還再生個腳閨女。」他眼就直了，進門操菜刀踹門進屋，非切開香蓮肚子腳不。扯脖子叫喊著：
「我爹誑了我，誰不信，打開！」
香蓮這兩正是死灰時候。不知誰賽腳會的傳給香蓮的奶奶，奶奶聽了，氣閉過。香蓮信趕，奶奶拿最後一口氣對說：「奶奶不知怎麼會毀的你！」糊裡糊塗，抱著悔恨做古了。香蓮絕了後路，見傻爺們兒不叫活，一橫，衣服兩邊一扯刷撕開，露鼓鼓白肚皮，瞪著眼對少爺說：
「開吧！我活膩了，嘛給你嘛！」
誰知噹啷一聲，菜刀扔在，傻爺們兒居給香蓮磕頭來。腦門撞青磚「通、通、通」直響，十來就撞昏了，腦門鼻子流血，再醒來，不打不鬧，不說話，是傻笑，飯菜全不吃，後來滴水不進，藥湯沒法灌，人就完了。挺一個活人，完了，真容易。
應「白馬犯青牛，雞猴不頭」這句話。香蓮結婚沒一年，守了寡。人強不死，盼著生個子。白金寶董秋蓉兩房頭是閨女，董秋蓉一個，白金寶兩個，據說在南邊的三少奶奶爾雅娟生的是閨女。香蓮生個子，給佟留根，日子還喘過口氣。偏偏強命不強，生的是丫頭！改改不了，添添不了！生來不久還滿身疹子。涼賽冰塊。頭不攏腳不裹，孩子死就死，死完己死。己身掉的這塊，滿是紅點，癢整整夜哭，哭聲叫待不住，每一趟走娘娘宮，給斑疹娘娘燒香。娘娘像前還有三個泥塑長鬍的男人，人稱「撓司人」，專給疹子的孩子撓癢，還有一條泥做的黑狗，專給孩子癢癢痘。一連七，別說娘娘不靈，孩子的疹子竟退了。
一潘媽忽進來，抓孩子的腳了，驚訝說：「又是生一塊稀罕料。」隨後拿著嚇人的鼓眼盯住香蓮說：「老爺叫我給個名兒。就叫蓮吧！」
香蓮聽了，兩眼立時發直，潘媽走時，不。桃兒端飯進來了。打少爺死後，香蓮落同丫頭們位差不，吃飯不敢老爺少爺少奶奶們同桌。桃兒問：
「不是二少奶奶又罵閒街了？甭搭理，罵，您就耳朵給，不掉塊。」
香蓮直呆呆不動。
桃兒又說：
「我四少奶奶眼倒不錯。這湯麵的絲，還是夾給您的呢！原先那雙腳，不比二少奶奶差。倒霉倒在一次挑雞眼，生了膿，爛掉，長了就嫌太瘦。那賽腳，我勸墊點棉花，不肯。怕二少奶奶來罵。我……您別往外說呀——二少奶奶腳尖就墊了棉花。本來腳尖往耷拉！不單我瞧來，珠兒杏兒全瞧來了，誰不敢說就是了！」
桃兒引香蓮說話。本來這話十分勾人談興的，但香蓮還是不吭聲不動勁，神色不對，賽魂兒不在身。桃兒為一時思解不開，不便擾，就了。香蓮在床邊直坐半夜，拿著閨女雪白噴香的腳，口裡不停念叨著潘媽的話：
「又是生一塊稀罕料……生一塊稀罕料……生一塊稀罕料……」
三更時，香蓮來插門，打開一包砒霜，放在碗中，拿水沏了，放在床頭。床放了腳，使裹腳條子己閨女的腳捆在一塊兒，這才掉著淚說：
「閨女！不是娘害你！娘就是給這雙腳丫子毀這樣，不願再叫你毀了！不是娘走了非拉著你不，是娘陪你一塊走呀！記著，閨女！你了閻王殿別冤枉你娘呀！」
閨女正睡。眼淚掉在閨女臉，賽閨女哭的。
香蓮猛回身，端毒藥碗就先往閨女嘴裡灌。
忽聽嘩啦一響，窗子敞四開，黑糊糊窗前站著一個人。屋裡燈光一張老婆子的臉照清清楚楚。滿臉橫七豎八皺紋，眼死盯著己，真嚇人！
「鬼！」香蓮一叫。毒藥碗掉在。
恍惚間，為是奶奶的鬼魂兒找來了，又為是己從沒見過、早早死的婆婆。耳朵卻聽這老婆子發聲音，啞嗓門，口氣很嚴厲：
「死還怕鬼！再瞅瞅，我是誰？」
香蓮定住神，一是潘媽。
「開開門，叫我進！」潘媽說。
香蓮見是，一定，不解腳條子，頭扭一邊。
潘媽打窗子進，站在炕前，冷笑：
「活不會活，死倒會死！」
香蓮還橫著，在死那邊。根本不理。
潘媽，拿香蓮的腳，擺來擺又捏又按左右前前後後瞧了又了又瞧，真賽端詳一個精細對象。香蓮動不動，似這腳不跟身子連著。死了，腳還活著？潘媽手拿的腳，眼瞅一邊，深深歎一口長氣說：「他眼力真高！我有這雙腳，佟還不是我的！」沉一忽扭頭對香蓮說，「您肯，您這雙腳給我，我保您在佟橫著走路！」這兩句話說坐實①，一個字兒在板釘一個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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