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歪歪扭扭人兒，頭頂瓜皮夾帽，一副舊兔皮耳套賽死耗子掛在腦袋兩邊，胳肢窩裡夾著個長長布包。凍縮頭縮脖縮手縮腳，拿袖子直抹清鼻涕湯子。步捯賊快，賽條惡狗在後邊追。一扭身，哧扎進南門裡水溝那片房子，左轉三彎，右轉兩彎，再斜穿進條夾股。歪人走，逢正變斜，逢斜變正。走這斜身子反變直了一般。
他站在一扇破門板前，敲門的聲兒三重一輕，連敲三遍，門兒才開。開門的是牛鳳章，見他就說：
「哎！活受！你子怎麼才來，我還當你掉臭溝裡呢，人滕三爺等你半！」
活受呼哧呼哧喘，嗓子眼兒還嘶嘶叫，光張嘴說不話。牛鳳章說：「甭站在這呼哧啦，叫人瞧見你！」引活受進屋。
屋裡火爐架一頂鐵鍋，正在煮畫。牛鳳章給熱氣蒸臉通紅髮紫，直賽鼓樓張官兒燒的醬牛頭，那邊八仙桌旁坐著胖人，一就知保養不錯，眼珠子、嘴巴子、手指肚兒、指甲蓋兒，哪兒哪又鼓又亮。穿戴講究。腰間繡花煙壺套的絲帶子鬆著，桌立著個挺的套蘭壺，金鑲玉的頂子，還擺個瓷煙碟，碟子一撮鼻煙。活受打眼縫裡一眼這煙碟是拿宋瓷片磨的，不算貨。
這位滕三爺見活受，滿臉不高興，活受嘴不利索，話卻搶在前頭：「鋪織（子）有鍋（規）矩，正（真）假不濕（說）。杏（現）在跟您濕（說）實在的，您擾（幾）次買的全是假的……」說這兒，了喘，邊喘邊說，「您蛇（誰）不怨，正（真）假全憑己養（眼），錢提貨一摸（門），賠腦袋認頭……今兒是沖牛五爺面織（子），您再掏兒（二）百兩，這軸滌子您拿赤（），保管頭流貨……」說著打開包兒又打開畫兒，正是前年養古齋買進的那張石濤真跡。
滕三爺兩眼珠子在畫轉來轉，生怕再買假，便瞧一眼牛鳳章，求牛鳳章幫忙斷真假。牛鳳章造慣假畫，真的反倒沒根，反問活受：
「這畫確實經佟爺定了真的？別再坑人滕三爺了。三爺有錢，不總當冤頭。打山西那位呂居士介紹你們鋪子裡買古董，拿回給行一瞧就搖頭。這不是淨叫人傾蕩產嗎？活受，俗話是說，坑人一回，折壽十歲！」
「瞧您濕（說）的……是假的，河（還）不是墨（賣）了……這畫撂在沽（庫）裡，我濕（守）它整整樂（兩）年半……。」
「你這畫偷著拿來，不怕你們佟爺知？」滕三爺問。
「這布（辦）……我了，請牛五爺織（造）軸假的，替這軸真的耐（來）……」
牛鳳章冷笑：「打算盤。錢你倆賺，毀就毀我！誰逃佟爺那雙眼，他不單一眼就假，還是我造的！」他手一擺說，「我老少三輩一人指我吃飯呢。別坑完滕三爺再來坑我！」
「這布（辦），我有……夫（法）子。」活受臉浮笑來。
「嘛法兒？」牛鳳章問。他盯著活受的眼，怎麼瞧不見活受的眼珠子。
活受沒吭聲。牛鳳章指著滕三爺說：
「人花錢，你叫人明眼亮。死不當冤死鬼！」
活受怔了怔，還是說：
「古董行的，濕（說）了他未必明白。不管佟鋪織（子）坑沒坑人，我活受保管不坑滕三爺就是了……」
牛鳳章聽活受有話瞞著滕三爺，就改了話題說：
「這畫造假，至少在我這兒撂個月，少掌櫃是找不著它不就壞了？」
活受再一笑，眼幾乎在臉沒了。他說：「少掌櫃哪河（還）有興（）管畫。」
「怎麼？」滕三爺是外人，不明白。
「您問牛五爺，佟，他情（全）知。打燈節那條（）比腳，少奶奶制（占）杏（先），二少奶奶玩完。佟當是少奶奶。不光丫頭們往少奶奶屋裡跑，佟爺往少奶奶屋裡跑，嘻嘻……二少爺沒髒（沾）光髒（沾）一腳屎！二少爺二少奶奶兩口子弄（鬧），頭夫（髮）揪了，藥（牙）打掉了……」
「聽呂居士說，你們少奶奶本是窮女人，挑來這一子？」滕三爺問。
牛鳳章說：
「滕三爺話不這麼說。人，不分窮富。我——傢伙，是男人，當北洋臣。再說……還有佟爺給坐勁。誰不聽不服？」
「這佟的奇了，指著腳丫子稱王！」滕三爺聽來勁，直往鼻眼抹鼻煙。
牛鳳章笑：
「腳裡頭的你哪懂？你開開眼，哪我帶你見見世面，那雙腳，蓋世無雙，賽常山趙子龍的槍尖！哎，呂居士頭次帶你來津那，我們在義升飯莊說的那些話你不聽了？呂居士服口服稱佟腳是一絕！」
誰料滕三爺聽罷嘴巴堆來，斜覷著眼兒說：
「呂居士服口服，我不准服口服。老實給您說，呂居士跟我論腳，我在門裡，他在門外。不賽腳那你們請我，我不。我敢說，我制服你們少奶奶！」
「嘛？你？憑你的腳，瓦片，鴨子，輪船。別拿個開啦！」牛鳳章咧開嘴笑。
「誰跟你胡逗，咱們動真格的。你今兒跟佟說，明兒我就閨女帶！」滕三爺正兒八經說。
「嘛嘛，你閨女，在哪兒呢？我怎麼沒聽說過。」
「在客店裡，我帶來逛津了。你京城裡打聽打聽，二寸二，著京城我閨女數頭一份兒！」
「二寸二，是腳的尺寸？？」牛鳳章瞪圓牛眼。
滕三爺拿手指頭煙壺捅倒，說：
「就這麼。你們少奶奶比了？」
「呀呀呀，還有這麼的腳，聽沒聽過。我不會兒先瞧瞧，我歹算個蓮癖。你叫我開開眼，我叫你開開眼。我還藏著些真古董！」
牛鳳章說著，站身打開櫃子，拿一面海獸祥鳥葡萄鏡，一尊黑陶熏爐，一塊葫蘆狀的歙硯，半套失群的岫巖玉雕八仙人。剩呂洞賓、藍采、漢鍾離、曹國舅四個，刻工卻是一流，個個鬚眉手指襟帶衣袂有神氣。滕三爺花了眼，高興嚓嚓搓手，活受在一旁不吭聲，卻來，這幾件東西，有那銅鏡是塊唐鏡，爐子硯台全是假貨。四個玉人是玩意兒，算不古董對象。活受說：
「滕三爺，您織（真）拿蔥（）二寸二腳，我們少奶奶壓秋（），我擔保少掌櫃送個揪（周）鼎謝您。」
「這不難。你回說，明兒就登門拜訪。」滕三爺說。
活受高高興興身告辭。牛鳳章他送門外，帶門說：
「你剛才說有嘛法？造滌子的假畫，我夠嗆，怕不像，頂像五分……甭說五分，像三分就不錯！」
活受湊來，踮腳跟立腳尖，嘴對著牛鳳章扇風耳朵吭吭巴巴，直牛鳳章說嘴岔子咧賽裂開，吃驚說：
「你子耐比我還！」
他呆呆瞅著活受，那模樣不知見鬼還是見神了。他不明白這半死不活的子，打哪知這些造假畫的絕招！
這才叫真人不露相。真人真是不露相。
活受說：
「往喝（後）咱倆一秋（齊）幹。您單會弄假的不。我這叫半正（真）半假，有正（真）有假，風（分）風（分）不來！」
「絕是絕，我的直撲騰，我怕佟爺！」
「怕他幹嘛？佟人興（）思在腳丫子，沒人鍋（顧）鋪織（子）。您再撥撥算潑（盤）珠子，這一張頂您過一本（百）張還不止……。」
牛鳳章牛眼立時一亮，來了膽子。說：「時候你別咬我就！」又嘀咕兩句，「你留神，這件東西拿進拿，太招眼兒！」
活受又白又歪又光又涼臉，一笑，蠻是瞧不神氣，沒接對方話茬，卻說：
「你盯住滕三爺，明兒務布（必）叫他領閨女。那二寸二腰（壓）住少奶奶，佟又是一次翻鍋（個）兒，您就是鋪織（子）搬耐（來），沒人鍋（顧）……」
牛鳳章兩眼發直，嘀咕著：
「是假換真這，我還是有點拿不準。」
活受已經給他瞧後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