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該是宣統幾年了？呀，怎麼還宣統呢，宣統在龍椅坐三年就翻來，清年號截了。這兒早是民國了。
五月初五這，兩女子死板著臉來馬口的文明講習所，站在門口朝裡叫，見陸所長。這兩女子模樣挺靜，氣挺衝，沒氣就沒這麼衝，叫立時圍了群人。所長笑呵呵走來，身穿紡綢袍褂，圓腦袋平頭，一副茶色鏡子，嘴留八字鬍。收拾整齊油光，賽拿毛筆一左一右撇兩筆。這是時的時髦紳士打扮。他一見這兩女子先怔一怔，轉轉眼珠子，才說：
「二位姐嘛找我？」
兩女子中高個兒的先說：
「聽說你鬧著放腳，還演講說官府令，不准腳女子進城城逛城？」
「不錯。幹嘛？怕了？我不過勸你們那臭裹腳條子繞開扔了，有嘛難？」
周圍一些壞子聽了就笑，拿這兩女子找樂開。陸所長見有人笑，意的笑來。先微笑後笑後笑，笑腦袋直往後仰。
另一個矮個女子忽兩根油炸麻花遞，叫陸所長接著。
「這幹嘛？」陸所長問。
矮女子嘿嘿笑兩聲說：
「叫你它擰開，抻直。」
「奇了，擰開它幹嘛。再說麻花擰這樣，哪還抻直？你吃撐了還是拿我來找樂子？」
「你有嘛樂子？既抻不直它，放了腳，腳直？」
陸所長乾瞪眼，沒話。周圍熱鬧的是閒人，哪邊風硬幫哪邊哄，一見這矮女子挺絕，就朝陸所長哈哈笑。高女人見對方被難住，又壓兩句：
「回問你娘，再來賣嘴皮子！腳不，且不說，反正你是腳女人生的。你敢說你是腳女人生的？」
這幾句算陸所長釘在這兒。嘴的八字鬍賽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壞子哄更勁，嘛難聽的話扔來。兩女子「叭」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撥頭便走。打海貼著城牆根進城回，前廳就這告訴戈香蓮，為香蓮準會開，香蓮沒露笑容，賽裡又生別的來。擺擺手，叫杏兒珠兒先回屋。
桃兒進來，香蓮問：
「打聽明白了？」
桃兒門掩了，壓低聲說：
「全明白了，子說，昨晚，二少奶奶們房裡，約四少奶奶文明講習所聽演講。但沒說哪，還沒。」
「你說會？」香蓮秀眉一挑。這使裡一驚。
「依我瞧……」桃兒眼珠子挪眼角尋思一說：「我瞧會，四少奶奶的腳吃不開。腳不行才琢磨放。子說，早幾個月夜裡，四少奶奶就不給裹了，四少奶奶己不裹，鬆著腳睡。這是二少奶奶攛掇的！」
「還有嘛？」香蓮說。雪白臉脹發紅。
「今早晌……」
「甭說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沒裹腳拖拉著睡鞋在廊子走來走？我全瞧見了，這就是做給我的！」
桃兒見香蓮嘴巴賽火柿子了，不敢再往說。香蓮偏再問：
「月蘭月桂呢？」
「……」桃兒的話含在嘴裡。
「說，甭怕，我不說是你告我的。」
「杏兒說，姐倆這些總，帶些勸說放腳的揭帖回來。杏兒珠兒草兒們全瞧見過。聽說月蘭還打算信教，不知打哪兒弄來一本洋佛經。」
戈香蓮臉又刷變雪白，狠狠說一句：「這是朝我來的！」猛站身，袖子差點茶几的杯子掃來。嚇桃兒一跳。跟手指著門外對桃兒說：「你給我傳話——全人這就當院來！」
桃兒傳話，不會兒全人在當院匯齊了。這時候，月蘭月桂子是姑娘，加丫頭傭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蓮板著臉說：「近些日子，外邊不肅靜，咱不肅靜。」剛說這兩句就朝月蘭手，說：「你打外邊弄來的勸放腳的帖子拿來，一樣不少。少一樣我知！」香蓮怕話說，有人裡先防備，索單刀直入，不給招架的空兒。
白金寶見情形不妙，替閨女擋一擋。月蘭膽，再給娘拿話一懵，立時乖乖回屋拿了來，總共幾張揭帖一個本子。一張揭帖是《勸放足歌》，另一張是《放足歌》，是頭幾年嚴修給中女塾編的，街早有人唱過。再一張是早在清光緒二十七年四川總督發的《勸戒纏足示諭》，更早就見過。新鮮實厲害命的倒是那本子，叫做《勸放腳圖》。每篇有字有畫，寫著「纏腳原委」、「各國腳樣」、「纏腳痛苦」、「纏腳害處」、「纏腳造孽」、「放腳緣故」、「放腳益處」、「放腳立法」、「放腳快活」等等幾十篇。香蓮刷刷翻，月蘭裡鼓嘣嘣，等娘發火，沒香蓮沉住氣，再逼己一步：
「還有那本打教堂裡弄來的洋佛經呢？」
月蘭傻了。真為娘一直跟在己身後邊，不打哪知的？月桂比姐姐機靈了，接過話就說：
「那是街人給的，不錢，我們就順手拿一本夾鞋樣子。」
香蓮瞧不瞧月桂，盯住月蘭說：
「拿來！」
月蘭拿來。厚厚一本洋書，皮面銀口，翻開裡邊真夾了幾片鞋樣子。香蓮鞋樣抽來，書給桃兒，並沒發火，說話平氣，聽來句句字字賽打雷。
「市面放足的風刮厲害。咱佟有咱佟的規矩。俗話說，國有國規，有法，不錯半點。人沒主見，就跟著風兒轉！咱佟的規矩我早說破嘴皮子，不拿記拿耳朵背來了。今兒咱再說一遍，我就說這一遍了，記住了——誰錯了規矩我就找誰不怪我。總共四條：頭一條，誰放足誰就給我滾門！二條，誰談放足誰就給我滾門！三條，誰拿、、藏、傳這些書畫誰就給我滾門！四條，誰是偷偷放腳，不管白夜裡，叫我知立時轟門！這不是跟我對，這是誠毀咱佟！」
最後這三兩句話說董秋蓉子臉發熱脖子發涼腿發軟腳發麻，腳縮裙子裡卻動不了勁。香蓮叫桃兒杏兒幾個，這些帖兒畫兒本兒揀巴一堆兒，在磚點火燒了，誰不准走開，著燒。
洋佛經有硬皮，賽塊磚，不火。還是桃兒有辦法，立來，比扇子那樣打開，紙中間有空，忽忽一陣火，很快灰兒，正這時突來股風噗一灰吹來，後紛紛揚揚，飛樹頭屋頂，眨眼功夫沒了。一點痕跡沒有。的，哪來這股風，一過再沒風了。杏兒吐著舌頭說：
「別是老爺的魂兒來收走的吧！」
伙張嘴乾瞪眼渾身雞皮疙瘩頭髮根發炸，賽木頭棍子戳在那裡。
這一來，裡給震住，靜了，外邊不靜。牆裡邊不熱鬧牆外邊正熱鬧。幾位少奶奶不門，姑娘丫頭少不。月蘭月桂子杏兒珠兒草兒學精了，門回來嘴賽塞了塞子，嘛不說，一問就撥楞腦袋。嘴愈不說裡愈有。人前不說人後說，明著不說暗著說，各種消息，打桃兒那兒傳香蓮耳朵裡，香蓮本發火，腦子一轉又，裡除桃兒沒人跟己說真話，己不門外邊的全不知，再發火，桃兒那條線斷了，不單裡的兒摸不著底兒，外邊的兒更摸不門兒，必換法子，假裝全不知，暗中支耳朵來聽。這就愈聽愈亂愈凶愈熱鬧愈糊塗愈揪愈沒轍愈沒底愈沒根。傻了！
據外邊傳言，官府廢除腳，立「足捐」，說打六月一號，凡是女人腳三寸，每收捐五十文，每長一寸，減少十文，夠六寸，免收捐。這麼辦不單禁了腳，國還白一筆捐錢，一舉兩，一箭雙鵰。聽說近兒就挨戶查女人腳立捐冊。這消息是真的就等於腳女人趕盡殺絕。立時腳女人躲在擔驚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銀子埋手飾埋銅板，打算遠逃。跟著又聽說，立足捐這餿主意是個混蛋官兒的。他窮極無聊，晚玩腳時，忽冒這個法兒，撈錢。其實官府向例反對足。相反已經對那些不肯纏腳中了邪的女人們立法，由各局警署究辦，總共三條：一、足女人走在街，馬抓進警署；二、在警署內建立纏足所，備有西洋削足器裹腳布，願裹腳的免費使裹腳布，硬不肯裹腳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腳趾頭；三、凡又哭又鬧死磨硬泡耍渾耍賴的，除強迫裹腳外，假若閨女，一年三年，不嫁人；假若婦人，兩年，五年，不與丈夫同床共枕，違抗者關進牢裡，按處罰期限專人管。這說法一傳，開了鍋似的市面，就賽澆一瓢冷水霎時靜來。
香蓮聽罷才放。沒等這口氣緩過來，就來了。這，有兩個穿靠紗袍子的男人，哐哐勁叩門，進門稱是警署派來的檢查員，查驗腳女人放沒放腳。正月蘭在門洞裡，這兩個男人手中折扇往後脖領一插，掏尺蹲來量月蘭腳，量著量著藉機就捏弄來，嚇月蘭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見，躲在影壁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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