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纏放纏放纏放纏

半年裡,香蓮賽老了十歲!

梳頭,篦半頭髮,腦門漸漸見寬,嘴巴往耷拉臉顯長了,眼皮幾圈褶子,總帶著乏勁。這是給足會幹的。

雖說頭年冬,革命黨謀反不,各黨各會紛紛散了,唯獨足會沒散,誰不知它會址安在哪兒。有的說在紫竹林意國租界,有的說就在中街戈登堂裡,儘管租界離城池不過四五,香蓮從沒過,便足會像跟教堂那樣一座尖頂樓。一群撒野的娘兒們光腳丫子在裡頭打鬧演講聊罵腳立頂翻觔斗,跟洋人睡覺,叫洋人玩腳,還湊一堆兒,琢磨各種歹毒法子對付。門口,不時給糊紅紙黃紙白紙寫的標語。邊寫:

「叫女子纏足的長,狠毒蛇猛獸!」

「不肯放足的女子,是甘當男子玩物!」

「娶腳女子為妻的男人,是時代叛徒!」

「扔裹腳布,挺身站來!」

署名是「足會」,有寫著「放足會」。不知足會放足會是一碼還是兩碼。月桂究竟在哪個會裡頭?白金寶閨女厲害,就偷偷跑門口,眼瞅著標語「足會」三個字發呆發怔,一站半。這兒沒跑香蓮眼睛耳朵,香蓮放在裡裝不知就是了。

這時,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鼓樓,海,宮南宮北官銀號,各個寺廟,教堂,男女學堂,比方師範學堂,工藝學堂,高等女學堂,女子學堂,意庵官立中學堂,這些門前邊街頭巷尾旗杆燈柱邊,擺個籮筐,貼黃紙,寫「放腳由」六個字。真有人鞋裹腳布扔在筐裡。沒放幾,就叫人偷偷劈了燒了拋進河裡或扣來。教堂學堂前的筐沒人敢動,居半子鞋。布的綢的麻的紗的綾的緞的花的素的尖的肥的新的舊的破的嘛樣的有。這一來,就見放腳的女人當街走。有人罵有人笑有人瞧新鮮有人羨慕,悄悄鬆開己腳布試試。放腳的女人,乍一鬆開,腳底賽斷了根,走來前跌後仰東倒西歪左扶右摸,壞子們就叫:「呀,高蹺會來了!」

一有個老婆子居放了腳,打北門晃晃悠悠走進城。有人罵:「老不死的!閨女不懂,你快活精了不懂人!」還有些孩子跟在後邊叫,說屁股趴個蠍子,嚇這老婆子撒腿就跑,沒兩步就爬在。

是依照過,腳閨女街就挨罵,走路總腳往裙邊褲腳裡藏,現在不怕了,索褲腰提來褲腿紮來,亮腳,顯生氣,走路,登登登,健步飛。腳女人乾瞪眼瞧。反擠一些腳女人法縫雙鞋,套在鞋外邊,前後左右塞棉花爛布,假充腳。有些洋學堂的女學生,找鞋鋪特製一種西洋高跟皮鞋,四五寸,前頭尖,後跟高。皮子硬,套在腳有緊繃勁兒,跟裹腳差不,走路毫不搖晃,雖還是腳,卻不算裹腳,倒贏摩登女子名。這法兒在當時算是最絕最妙最省力最見效最落的。

正經腳女人在外邊,們相遇,必定賽仇人一樣,互相開罵。腳罵腳「瓦片」「仙人掌」「驢臉」「黃瓜種子」「抹子」,腳罵腳「餿粽子」「臭蹄子」「狗不理包子」,罵火時,對著啐唾沫。引路人閒人樂找樂。

這些往香蓮耳朵裡灌,沒別的轍,盡新樣,人們興趣往鞋引。漸漸就覺肚子空了沒新詞了拿不住人了。眼,己就賽己的腳,一鬆,幾十年的勁白使,裡外全玩完。有一條兒,打精神頂著幹。

一,忽一個短髮時髦女子跌跌撞撞走進佟門。桃兒幾個,失聲叫來:「二姐回來了!」再,月桂的神色不對,趕忙扶回屋,全人聞聲扭房來月桂,月桂正紮在娘懷裡哭一個淚人兒,白金寶抹淚,月蘭在旁邊抹淚。嚇伙猜半給洋人拐,玩了腳失了貞。靜來,經香蓮一問,嘛沒有,沒加入足會放足會。是隨後街一個姓謝的閨女,偷偷女子學堂。女學生興放足,倒是放了腳。香蓮瞅了一眼腳平底布鞋,冷冷說:

「放腳不跑嗎?幹嘛回來?哭嘛?」

月桂抽抽嗒嗒委委屈屈說:「您瞧,娘……」就脫平底鞋,又脫白洋線襪,光著一雙腳沒纏布,並沒放開。反倒賽白水煮鴨子,鬆鬆垮垮浮浮囊囊,腳趾頭全緊緊蜷著根本打不開,左右磨滿是血泡,腳面腫老高。怪憐。

香蓮說:「這苦是你己找的,受著吧!」說了轉身回。

旁人不敢待,悄悄勸了月桂金寶幾句,紛紛散了。

年來香蓮獨坐著。白在前廳,後晌在房裡,人在旁邊不耐煩,打發走開。打月桂回來,香蓮賽單身坐不住了,常常叫桃兒在一邊伴。有時夜裡叫桃兒來。兩人坐著,很少三兩句話。桃兒湊在油燈光裡繡花兒,香蓮坐在床邊呆呆瞧著黑黑空空的屋角。一在明處,一在暗處,桃兒引說話不說,又不叫桃兒走開。桃兒悄悄撩眼皮瞅,又白又淨又素的臉任嘛不。這就叫桃兒費思來——這兩吃飯時,香蓮又拿話嗆白金寶。打月桂丟了半年對白金寶隨了,月桂一回又變回來,對白金寶氣。果為了月桂,為嘛對月桂反倒沒氣?

過兩早,給香蓮收拾房子,忽見床幛子掛一串絲線纏的五彩粽子。還是十年前過端午節時,桃兒給蓮纏了掛在脖子避邪的。桃兒是細人。打蓮丟了,桃兒暗暗房裡蓮玩的的穿的戴的雜七雜八東西全收拾走,叫不見蓮的影兒。香蓮明知卻不問,兩個人照不宣。又打哪兒找這串粽子,難一直存在身邊?的一點沒損害,顯又是新近掛在幛子的。桃兒裡賽鏡子,突香蓮裡一切照來。偷偷蹬床邊,揚手粽子摘拿走。

晌香蓮就在屋裡喊叫。桃兒正在井邊搓腳布,待跑來時,杏兒不知嘛趕。見香蓮通紅著臉,床幛子扯掉一塊。枕頭枕巾炕掃帚床單子全扔在。還橫一根竹竿子。床底睡鞋尿桶紙盒衣扣老錢,帶著塵土全扒來,面還有一些蜘蛛潮蟲子在爬。桃兒裡立時明白。香蓮挑眉毛質問桃兒,見杏兒在一旁便靜了,轉口問杏兒:

「這幾,月桂那死丫頭跟你散嘛毒了?」

杏兒說:「沒呀,二少奶奶不叫跟我們說話。」

香蓮沉一說:「我是聽見你傳說那些邪魔歪的話,撕破你們嘴!」說完就前廳。

整整一個後晌坐在前廳動不動,賽死人。直黑,桃兒屋裡鋪床,點蠟燭,放腳盆腳布熱水壺,喚香蓮睡。香蓮進屋一眼見那粽子仍舊掛在原處,立時賽活了過來似的,叫桃兒來,臉不掛笑不吭聲,送給桃兒一對羊脂玉琢的樣的耳環。

杏兒糊裡糊塗挨了罵,挨了罵更糊塗。打月桂回後,香蓮暗中囑咐杏兒住月桂,聽跟裡人說些嘛話。白金寶何等精明,根本不叫月桂屋,吃喝端進屎尿端,誰來拿話攔在門坎外邊。有夜靜三更,娘仨聚在一堆,黑著燈兒說話。月桂嘬嘴,半年來外邊種種奇罕嘁嘁嚓嚓叨叨來。

「妹子,你們那裡還學個嘛?」月蘭說。

「除國文、算術,還有生理跟化學……」

「嘛嘛?嘛叫生——理?」

「就是叫你知人身有嘛玩意兒。不單學見的,眼睛鼻子嘴牙舌頭,還學不見的裡邊的,比方、肺、胃、腸子、腦子,在哪兒,嘛樣兒,有嘛。」月桂說。

「腦子不就是嗎?」月蘭說。

「腦子不是,腦子是記的。」

「哪有說拿腦子,不說拿記嗎?」

「不。」月桂在月光裡臉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蘭腦袋說,「腦子在這裡邊。」又捅捅月蘭口說,「在這兒。你琢磨琢磨,你拿哪個?」

月蘭尋思一說:「還真你對。那是幹嘛的呢?」

「是存血的。身的血打這裡邊流來,轉個圈再流回。」

「呀!血還流呀!嚇人呀!這別是唬弄人吧!」月蘭說。

「你哪懂,這叫科學。」月桂說,「你不信,我不說啦!」

「誰不信,你說呀,你剛剛說嘛?嘛?你那個詞兒是嘛?再說一遍……」月蘭說。

白金寶說:

「月蘭你別總打岔,聽你妹子說……月桂,聽說洋學堂裡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兒,還在亂打滾兒。這是有人親眼瞧見的。」

「是胡說。那是體育課,哏啦,惜說了你們不明白……不是腳磨血泡,我才不回來呢!」月桂說。

「別說這絕話!叫你娘聽見縫你嘴……」白金寶嚇唬,臉帶著疼愛甚至崇拜,真拿閨女當聖人了,「我問你,學堂裡是不是養一群狼狗,專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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