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復纏會慘敗後近一個月，一個瘦溜溜中國女子，打城裡來租界。胳膊挎個包袱，腳一雙布鞋，走來卻賽裹腳的，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探。迎面來兩個高洋人，一個紅鬍子，一個黑鬍子。見怔住，拿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腳嗎？」四隻藍眼珠子直冒光。
這女子慌忙伸鞋給他倆，表示己不是腳。兩洋人連說「鬧、鬧、鬧」，不知鬧嘛，還使勁搖頭還聳肩還張嘴笑。打這黑的紅的鬍子中間直嗓子眼兒。嚇這女子連連後退，為兩洋人欺侮。不料兩洋人對說兩聲「拜拜」類混話便笑呵呵走了。
這女子就分外，遠遠見洋人走來立時遠遠避開。見中國人就打聽兒，幸沒費太周折找了高士打三十七號門牌。隔著鐵柵欄門，又隔著花園，是座闊氣十足白色洋樓。叫開門，就給一位腳女傭人領進樓，走進一座亮堂堂廳。見滿屋洋擺飾有點見傻，卻沒瞧這些洋玩意兒，一眼找見足會會長牛俊英，懶懶躺在軟椅，光溜溜腳丫子架在扶手邊，頭箍一紅亮緞帶。一股子隨隨便便由在勁兒，倒挺舒服挺鬆快挺，不使勁不費勁不累。見這女子進來，沒身，打頭腳兩遍，白嘴巴現一對酒渦，笑：「你腳外邊的鞋脫，我這兒來，不著非腳。」
這女子怔了怔，脫鞋，一雙腳踏在板。牛俊英又說：
「我認你，復纏會的，那在馬口比腳，你就站在保蓮女士身後，對吧？你找我做什麼？替那個死在裹腳布裡的女人說，還是來帖子，再比？」
眼裡閃著挑逗的光。
「姐這麼說折壽的。」沒料這女子的話軟中帶硬，「我找你有緊的。」
「——說吧！」牛俊英懶懶翻個身，兩手托腮，兩隻光腳疊在一直搓，調皮說：「這倒有趣。難復纏會還給我裹腳？你我這雙腳還裹你們保蓮女士那樣的嗎？」
「請姐叫旁人！」這女子口氣令。
牛俊英秀眉驚奇一揚。見復纏會的死黨真有硬勁犟勁傲勁，這女子鬥一鬥，氣氣，便笑了笑，叫傭人，關門，說：
「不怕我聽你就說。」
是牛俊英料沒料這女子神情沉著異常，聲調不高不低，竟不緊不慢說邊幾句話：
「姐，我是我們少奶奶貼身丫頭，叫桃兒。我來找你，不關我，不關我們少奶奶了。卻關著你！有話在先，我先問你十句話，你必答我。你不答，我扭身就走，將來姐你再來找我，甭我搭理你。你有耐逼死我，就再沒人告你了！」
這話離奇強硬，牛俊英不覺知，已經坐身。雖對這女子來意一無所知，卻感分明不是一般，但打臉任嘛不。眨眨眼說：
「。咱們真的對真的，實的對實的。」
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氣。桃兒點點頭，便問：
「這。我問你，牛鳳章是你嘛人？」
「我……你問他做什麼？你怎麼認他的？」
「咱們說的，有問必答。」
「噢……他是我爹。」
這女子冷淡一笑——這才頭次露表情，偏偏更叫人猜不透。不等牛俊英開口，這女子又問：
「他當在哪兒？姐，你必答我！」
「他……頭年死在海了。抓革命黨時，叫軍警的槍子兒錯打在肚子裡。」
「他死時，你在場？」
「我守在旁邊。」
「他給了你一件東西。是吧！」
牛俊英一驚，屁股踮離開椅面：
「你怎麼會知？」
桃兒面不掛色，打布包裡掏個錦盒。牛俊英一見這錦盒，眼珠子瞪球兒，瞅著桃兒拿手指摳開盒的象牙別子，打開盒蓋，裡邊臥著半個虎符。牛俊英叫：
「就是它！你——」
桃兒聽牛俊英這叫聲，己嘴止不住哆嗦來，聲音打著顫兒說：
「姐，你那半個虎符拿來，合來瞧瞧。合不，我往嘛不說了。」
牛俊英急來不及穿鞋，光腳跑進屋拿來一個一模一樣錦盒，取虎符，給桃兒兩一合正合，就賽一個虎打當中劈開兩半。銅虎虎背嵌著純銀古篆，一半是「與雁門太守」，一半是「為虎符一」。桃兒淚珠子立時一個個掉來，砸在玻璃茶几，四處迸濺。
牛俊英說：
「我爹臨死才我這東西。他告我說，將來有人拿另一半虎符，合，就叫我聽這人的。無論說什麼我信。這人原來就是你！你說吧，騙我信！」
「我幹嘛騙你。蓮！」
「怎麼——」牛俊英又是一驚，「你連我名知？」
「幹嘛不知。我屎尿你整整四年。」
「你底是誰？」
「我是帶你的老媽。你時候叫我『桃兒媽媽』。」
「你？我爹為什麼認你，為什麼他從沒提過你……」
「牛五爺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人，你娘就是那跟你比腳的戈香蓮！」
「什麼？」牛俊英叫一聲，聲音，人打椅子直躥來。一時覺這怕極怕，怕全身汗毛乍來。「真的？這不！我爹生前為嘛一個字兒沒說過？」
「那牛五爺為嘛臨死告訴你，跟你合虎符的人說嘛讓你信？你還說，騙你信。我為嘛騙你？我倒真瞞著你，不說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說、你說吧……」牛俊英的聲音哆嗦來。
桃兒便蓮怎麼生，怎麼長，怎麼丟，香蓮怎麼進佟門，怎麼受氣受欺受罪，怎麼掌，一一說了。一說這些往就沉不住氣，衝動來不免東岔西岔。是真的，情是真的，不著說會，牛俊英已是滿面熱淚，賽洗臉似往流……說：
「我怎麼牛來的？」
「牛五爺了二少爺活受的賊船，就是他造假畫坑死了你爺爺。你娘報官，牛五爺來求你娘。你娘知牛五爺人並不壞，就是貪，給人使喚了。就抓這柄，給他一筆錢，你給他，同時還給他這半個虎符，預備著將來有查有對……」
「他幹嘛？你不說我是丟的嗎？」
「哪是真丟。是你娘故意散的風，叫你躲過裹腳那！」
「什麼？」這話驚牛俊英二次打椅子躥來，「為什麼？不是講究裹腳的嗎？幹什麼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對這，我一直糊塗著……是你送牛，還是我抱的。」
牛俊英不覺叫：
「我娘為什麼不早來找我？」
「還是你爺爺殯那，你娘叫牛五爺帶你走了，怕待在城裡早晚叫人知。當時跟牛五爺說無論哪兒來個信，一走就再沒音信，誰知牛五爺安什麼。這些年，你娘沒斷叫我打聽你的落。知你們在南邊，南邊那麼，誰沒過，怎麼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幾百泡。常常早晨來枕頭賽水洗過那麼濕。哪知你在這兒，就這麼近！」
「不，我爹死後，我才來的。我一直住在海呀……你們怎麼認我來的？」
「你右腳有塊記。那你一揚腳，你娘就認你來了！」
「在哪兒？」牛俊英刷站來，帶著股熱乎乎火辣辣勁兒說，「我見！」
是桃兒搖頭。
「不？」牛俊英問。
「不……」桃兒還是搖頭。
「恨我？」
「不不，……不會再恨誰了。別人別恨就是了。」桃兒說這兒，忽平靜來。
「怎麼？難……」牛俊英說，「我有點怕，怕死了。」
「蓮，我告訴你晚了，你別怪我。你娘不叫我來找你。那認你回後，就這半個虎符給我，說了一句：『後再告』。隨後就昏在床，給吃不吃，給喝不喝，給灌藥，死閉著嘴，直斷氣後我才知，這是死……」
牛俊英整個呆住。年輕，原為己單個一個無牽無扯無勾無掛由在隨所，哪知世這麼跟相連，更不懂這些的原由根由。才有的一切，轉眼又沒了，抓抓不住。覺又空茫又痛苦又難過又委屈，一頭撲在桃兒身，叫聲「桃兒媽媽」，抱頭哭，不住嘴叫著：
「是我害死娘的！是我害死娘的！不賽腳不會死。」
桃兒己已經穩住了勁兒，說的話就穩住對方：
「你一直蒙在鼓裡，哪怪你。再說，早就不打算活了，我知。」
牛俊英這才靜一靜，揚俊俏的臉兒，迷迷糊糊問：
「你說，我娘這是為嘛呢？底為嘛呀！」
桃兒說嘛？拿手抹著蓮臉的淚，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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