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李楠的攝影品《中國最後一代腳女人》
在十二億中國人舉足跨越二十一世紀的門檻時，誰不會留意，這中間底還有幾雙那種畸形怪異的腳。纏足的歷史發端於五代，迄今將近千年；放足的歷史始清末，至今亦已百年。應該說，至遲在二十一世紀中期婦女解放的運動中，那種殘質的裹足習俗就徹底廢棄了。今纏過足的婦女，已年過七十。不管千百年來纏足習俗怎樣殘忍與蠻橫，在今的年輕一代來，已變荒誕不經，甚至難置信！曾經遍及的腳，已寥落無幾，一雨後殘雲，待時代清勁的風不久便它們乾乾淨淨收拾。
毫無疑問，它們已是歷史進程中的棄物，誰會再瞧它們一眼呢！
但一位青年攝影李楠偏偏將攝影機的鏡頭對準著它，一按快門，這些幾乎被人們忘卻的形象，赤擺在人們面前。，這不是於奇獵奇，不是尋奇怪，暴露「隱」來驚動世人。是對於當代人來說，猛間李楠這些照片，卻會感驚異困惑，這底是誰的主意，於什麼原故，究竟怎樣的凶厲的手段，才女人的雙腳傷殘至此？這便進入一種文化反思。
這恐怕正是李楠達的效應。
由於我寫過說《三寸金蓮》，曾經引來不少國的影視人員找我問東問西，卻被我拒絕。我知他們鏡頭的興趣在哪裡。對於三寸金蓮這種悲劇文化，或叫做病態文化，我拒絕甚至憎惡任何興趣的角度，卻執意於對它的研究與反思。文化研究是沒有禁區的。僅僅情緒化它當做一種「國恥」，決不是對它歷史的本質的認識。沒有深刻的反省就沒有訣別。當李楠決他的攝影機來擔當這並不輕鬆的使命時，便令我著實欽佩了。
攝影有其優勢，便是客觀真實的記錄。李楠非常明確己的工，即抓住行將消亡的最後一代腳女人的生活，記錄這漫長苦難的纏足史的最後幾頁。
我欣賞他採的手法，沒有造，沒有強化，更沒有驚怪。他同生活本身那樣，不聲不響這些被人遺忘的腳女人們獨有的生活景象攝入底片。那搖搖擺擺的步行，難堪的負重勞，伶仃的佇立，還有片刻的歇息……一幀照片使我完全不曾料們這樣行路——當這些腳女人行走在溝邊時，們害怕身體不穩會掉進溝，便兩條腿叉開跨在溝，左一腳右一腳蹬在溝的兩邊斜坡向前跳動。這個細節真是驚動魄！們就這樣一代一代生活了一千年？它叫我了一千年間壓在們背的那個病態文化猙獰暴虐的模樣！不為輕易擺擺手，它就知趣離。雖說這段歷史仿佛一輛車已經轟過，但被它的車輪碾過的生命卻依掙扎著，發無聲最後的哀叫，這叫聲告訴我們什麼？
細，從照片一張張皺紋密布的臉，讀們終生的艱辛。尤其是李楠追蹤拍攝的一位百歲的纏足女人——名叫趙吉英——一生中的最後幾年。從種種日常生活細節，直故時直挺挺躺在床板的淒涼景象，腳穿著一雙精的繡花鞋，為最終的飾物，是一生特有的句號。我還它做整個苦難纏足史冰冷的終結。歷史有在它終結時，才顯現這種警世意義千古絕響！
不叫這殘酷有罪的歷史輕易走掉。這便是李楠動承擔的使命。於是就在腳即將失的一瞬，他歷史文化的敏感，它捕捉了。當我們再一次面對這些腳時，真是浮連翩，感慨不已。
不為中國幾千年女子的歷史是纏足史。中國歷史的全盛的漢唐時代，女子並不纏足。單是唐女子的放達，即使今亦很難像。是那些騎著英俊的胡馬招搖過市的女子，怎麼後來被囚徒一般幽禁在高宅深院「門不，二門不邁」？那些曾經胡姬們一跳著疾旋風的胡旋舞胡健舞的勁爽的雙足，怎麼後來竟被纏裹這種醜怪無力的模樣？或說這是為了約束女人的行動，或說是這秘不示人的腳改造變相的器官，供男人玩弄。其實這一切更深的本質，原是封建制度的創造。封建制度依靠對人的扼制維持。它表現在男所主宰的社會中，便是對女人的專政。這專政的極致則變態的理滲入進。中國女人的纏足與封建社會的深化同步，與中國社會的封閉同步。因此，纏足與封閉互為印證，愈演愈厲，高潮是在明清時代。
反過來，纏足的終結不正是中國近代文明的步嗎？這近代文明最深刻的表現就是人的解放。近代中國的人的解放是女人開始的，女的解放是從腳開始的。由纏足放足，從世紀末開始，跨越了整整一個世紀；但腳的滅絕還伸延個世紀初。前後差不需一個半世紀。這說明結束一個歷史的艱難，尤其是封建社會的歷史！且不說，當一個歷史時代特有的形態結束後，它的觀念與思還延綿久。
從這些歷史思考反觀李楠這一主題的攝影品便更加清晰其中非凡的歷史文化價值。在這中間，當包含著他的發現力、很的學素養與高超的拍攝技術。還有一種人主義精神。在藝術中，人精神常常轉化為感人的力量。它不僅引我們對千年陰影重重的婦女命運的深切同情，同時會激發我們注目於那段正在煙消雲散的歷史，無情的批判為它送終。
從這些品中，還兩種具有鮮明時代印記的畫面。一種是腳女人面對時代女「足」的無奈表情；一種是時髦的女青年站在腳女人身邊神氣十足的樣子。一個時代嘲弄一個時代，往往是一種進步，是一種危險。因為一個荒謬的歷史不僅需嘲弄，更需追究。於這一理由，我們李楠一同正視腳是為了未來。
馮驥才 二十世紀末於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