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老爺不會一邊倒。這世就像一桿秤，不會總擺不平；無論身內身外的，比撂在這秤。一頭壓，另一頭就該翹來。月光照完東窗，漸漸照西窗；運氣霉氣一樣，在眾人頭蹦來蹦。日頭太毒，便逼來濃雲疾雨；雨過狂，又招來一陣風，直雲彩吹一絲不見。就說眼玻璃花會硬截在估衣街口，人們乾瞪眼、愣沒轍的當口，忽，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走進人圈，朝玻璃花了長揖，說：
「這位爺，你老開順氣。抬抬胳膊放他們幾位過就算了。」
敢頭管，膽子就算傢伙，但他的話茬並不硬，不像個打算使橫的人。玻璃花打量這漢子：中等個子，方面耳，秤錘鼻子，眯縫著眼，臉頰粗粗拉拉淨是疙瘩，還帶點傻氣。再瞧他身那件嶄新的藍布褂，甭猜，一準是個缺眼的窮漢子，換新衣專意來會，碰這場面，不知輕重當個佬。因此玻璃花更了勁，撇嘴一笑，站身，晃晃悠悠走這人跟前：
「嘿，傻巴，哪位沒提褲子，你露來了？你不找塊不滲水的，撒泡尿照照己。這是嘛界，你敢扎一頭！」
這話不錯。眼前這種躲還躲不開，竟還有人往裡邊摻，見此人半是個傻巴。他瞅玻璃花這架勢，非但沒有趕緊縮回，偏偏腆著臉笑嘻嘻說：
「今兒，夥圖個吉利，一不少一，你老少生氣。」
「來，你子倒挺孝順。告訴你，三爺向來肚子裡沒氣，專會氣人！」說著又瞟了飛來鳳一眼，後拿這傻巴找樂子，「頭次咱爺倆見面，你拿嘛孝敬我？脫你這褂，三爺正少個門簾。哎，說你這辮子真不賴，就揪它來送你三爺吧！」
傻巴頭盤著一條少見的粗黑油亮的辮子，像碼頭絞盤的纜繩，若非精足血壯，決沒有這樣的頭髮。不等他說話，玻璃花手抓住，打著哈哈說：
「給你三爺還捨不？」
說話一扯，竟沒扯動。這傻巴就像一根鐵柱子，辮子就像拴在鐵柱的粗繩子一般。玻璃花本嚇唬他一，叫他疼嚷兩聲，開開，了四力，這一沒扯動，立即他的肝火逗來。勢人的脾氣是沾火就著的。他叫一嗓子：「我揪你這狗尾巴！」這回使足了十力，猛一扯。聽「啪」一響，四周的人不禁抬手捂臉，不忍這辮子生扯來的慘狀。誰知，這一根本沒扯動，由於勁過，反倒玻璃花帶過來了，踉踉蹌蹌幾乎這傻巴撞個滿懷，傻巴忙雙手攙住他說：「你老站了！」那樣子，就像晚輩給老輩叩頭行禮那樣。
人們止不住「哄」一聲笑了。玻璃花怒，待他傻巴的辮子挽一，加勁狠扯時，忽覺攥在手的辮子哧溜一沒了，跟著眼前黑影一閃，哧——啪！像一條皮鞭抽在己臉。由左眼角右嘴角，斜著一，火辣辣疼，他瞪眼一瞧，那傻巴倒背手站在他對面。黑辮子已經鬆鬆繞肩一圈，辮梢搭在前。玻璃花懵了，不知這一怎麼挨的，但傻巴的眼睛卻露吃驚目光，彷彿他己不知這是怎麼一檔子。
玻璃花不覺向飛來鳳瞅一眼，那娘兒們臉竟顯幾分神氣。
「你媽的，今三爺算碰對手啦！來，三爺非你卸了不！」玻璃花一邊脫袍褂，一邊吼，「三爺叫你爹從今就絕後！」面對傻巴拉開動武的架勢。
傻巴雙手直搖，不願意動打。
熱鬧的人見，膽的趕緊溜走，膽的往後退。有一些土棍兒們站著不動，拍著手，唸著歌，哄架秧子：
打一套，鬧一套，
陳溝子娘娘廟，
船給五百，
船給一吊。
◇ ◇
雖說混星子講使橫逞兇，耍光棍兒，不講功夫，玻璃花卻跟一位本領高強的師傅練過一年半載，但他凡不經，浮氣躁，半了咯嘰會幾子，僅僅對付一氣。他見傻巴站在那裡不肯招，先手為強，劈就是一拳。這拳將碰傻巴，忽一條黑蛇似的東西已眼前。他腦子一閃，又是那條辮子！他趕忙收拳閃躲，辮梢閃電般在他眼珠一掃，眼睛頓時睜不開了；緊接著「哧——啪！」前身重重挨了一，像鋼條抽的，勁力奇猛，他口發悶，眼前一黑，腳底朝摔在。四登時一片喊叫，有的驚叫，有的呼。
玻璃花的腦袋像撥浪鼓那樣搖兩，稍稍清醒就趕緊一個滾兒跳來，卻見傻巴照舊那樣背手站著，長辮子仍搭在前，像根本沒動勁，但一雙眼爍爍放光彩。這一真謂神差鬼使。玻璃花雖給打懵頭轉向，還沒忘了瞅一眼飛來鳳，飛來鳳那裡正笑吟吟嗑瓜子兒，像猴戲一般。
玻璃花狂叫一聲：「三爺活膩啦！」回身操朱漆凳子朝傻巴砸。他勁過猛，凳子斜，鶴齡會的燈牌嘩啦一聲砸粉碎，破玻璃滿飛。眾人見情鬧了，嚇呼喇散開，由於不知東西南北，反擠在一。有的土棍兒們便往人群裡扔磚頭了。不知誰叫一嗓子：「臺的點管飽呀！」一群土棍兒就像猴子紛紛爬臺，搶點包。玻璃花擠在人群裡，左一腳，右一腳，踢打擠來擠的人，他疼剛才脫身的袍褂懷錶給人亂踩，又揪住那傻巴拼命，但傻巴早已不見，臺的飛來鳳不知飛哪兒了。
一個頭扣平頂帽的矬混混兒擠來，扯著脖子叫著：
「三爺！嘛？哥兒們來了！」
「你奶奶的，死崔，早幹嘛啦！快給我揪住那傻巴！」
「傻巴？哪個傻巴？」
「他——辮子，揪住他辮子！」
這話奇了，在那年頭哪個爺兒們腦袋後面沒辮子，揪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