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二鞭打東洋武士，不單威震津門，落名四揚。本鄉紳送來厚禮錢帖，才子們送來條幅對聯，還有梅振瀛寫的兩塊漆描金的橫匾。一塊是「張我國威」，一塊就是這「神鞭」二字，尤其這「神鞭」寫尤見氣勢。「鞭」字最後一捺甩來，真像傻二的辮子一甩那股勁——又灑脫又豪猛。惜他房屋低，沒處懸掛，本的山西、閩粵兩會館就召集買賣人募捐銀錢，張羅泥工瓦匠，給他翻蓋房屋。因為他這一鞭，壓住了洋人的威風，壓住了洋貨潮、猛不當的勢頭。一連少，賣國貨的鋪子盈利眼著往增。故此，無論傻二怎樣推卸，推不掉眾人這份盛情。緊接著，就有更武少年求他開山收徒，傳授神功。他祖輩的規矩在，非子不傳的。但不知誰在外邊嚷嚷，說他開門庭，廣收弟子。每叩門拜師的人很，雜七雜八，嘛樣有。有的腦袋後邊的辮子不比老鼠尾巴長少，毫不量，學辮子功。有一，來一個黑臉的胖漢子，辮子比棒槌粗，長幾乎挨，竟比傻二的神辮還長。傻二愈愈不對，一抓，掉來一半，原來摻了假髮！傻二沒工夫這些人胡纏，便關門，門板貼張黃紙，寫明不收徒弟。外邊照樣有人稱是他的嫡傳弟子。儀門口的益豐當鋪迎面牆掛一條辮子。說是當年「傻二爺」送的。邊貼張紅紙，寫著「神鞭在此，百無禁忌」八個字，引不少人觀，說真說假，議論不已。後來各買賣鋪一窩蜂掛辮子來，就沒人再論真假了。
市面鬧這樣厲害，傻二是凡人，凡人不免俗，難免意洋洋，迷迷糊糊像駕了雲，他己人頭，穿著打扮合乎身份，便在人送來的禮品中，擇了一套像樣的袍褂，剛試穿，忽聽門外傳來撥動櫞頭的聲音，知這是擔挑兒剃頭刮臉的王老六。己正該辮子精梳洗整理一番，便開門王老六招呼進來。
王老六是寶坻縣人，本領眾。據說他當年在老學藝時，師傅叫他抱著掛霜的老冬瓜剃，准剃瓜皮的一層白霜，不准劃破瓜皮。老冬瓜長坑坑窪窪，練過這一手才算真本。王老六在西頭一帶，走街串巷二十年，沒聽人說他劃破過誰的頭皮，他今兒有點反常，不一會兒已經在傻二的頭劃破五條口子；每劃破一口，就趕緊胰子沫堵住，不叫血來，殺頭皮疼。傻二抬眼見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問：
「你怎麼啦？」
這話問直。王老六為傻二己裡的鬼來，撲騰跪在，渾身抖來，聲音發抖：
「您饒了我吧，傻二爺！」
傻二摸不著頭腦，但覺情裡邊有，往深處一追，王老六招，原來玻璃花楊殿他找，說洋人花一千銀子買傻二頭的辮子。他們先給王老六十兩，待王老六割辮子，再賞銀補齊。王老六一時貪財應了這，臨動手裡又怕來。王老六說這兒，頭磕山響，掉著淚說：
「不管您打我罵我，還是饒了我，從今兒我再不在津衛挑擔剃頭了。我白活了六十歲，什麼發財的機會沒碰過，今十兩銀子就我買了。別我歲數，老不做人，不算人！」
這叫傻二聽了吃驚不。
他言這財迷轉向的老東西安慰一番，打發走後，西城的金子仙來訪。這位金先生在各南紙局掛舉單，賣字畫，一手字畫，畫「八破」稱名於世。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蟲咬的古書，黴爛的古帖，鏽損的古佛，薰黑的古畫，斷殘的古錢，磨穿的古硯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愛吃傻二的炸豆腐，現在就稱是傻二的「老哥兒們」，常來串門。每來必送一幅字，是最考究的紅珊瑚箋帛寫的。
傻二剛剛發生的告訴金子仙，並說：
「我納悶，他們割我的辮子有嘛？至半年不又長一條？」
金子仙慌忙說：「不，不，你快敲木頭，這話不說。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血，又是國寶，焉叫洋人弄。」他沉一，放緩口氣說，「老哥兒們，雖說你神功蓋世，論您這人……我邊說的話就有點楞了……」
「你有話幹嘛留在肚裡！」
「您——哩！您這人算冥頑不靈。對外，不明白世；對己，不明白……您這神鞭。」
傻二一，連連點頭：
「對、對、對！是這麼回。你怎麼，說說。」
金子仙的話題非同一般，神色變莊重來，皺乾棗兒似的眉頭，還頗有些憂國憂民意：
「今這世是國氣衰，民氣振，洋人的氣焰卻一往冒。他們圖謀著，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奪我江山社稷。偏偏咱們無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詐，反倒崇尚洋人。就說市面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貨，是海外洋人的棄物，愚民竟當做珍寶，怪哉！還有洋人的圖畫，徒有形貌，毫無神韻，更是無筆無墨，無劉李馬夏，無四王吳惲，全媚俗取悅於人，愚民奇爭買。有人瞧見，紫竹林一商店擺著一件塑像，名號叫『為哪死』（維納斯），竟是赤身體的婦人！這豈不是毀我民風，敗我民氣！洋人不過是貓兒狗兒變的，有少東西？民不知祖，就有喪國危！老哥兒們，您再己頭這辮子，哪來這樣神入化？您己說過，哪兒，辮子就哪兒，勁兒，辮子就勁兒。凡人豈有這樣的力？這本是祖先顯靈，叫你振奮國威民志，所謂『降任於斯人』！洋人偷神鞭，意在奪我國民精神！身毛髮，乃是祖先的精血凝，一根不損傷。您該視它為國寶，加倍愛惜才是。老哥兒們，我您為人過於憨厚，凡不計利害，怕您吃虧，才不管您愛不愛聽，話全扔來！」
這一席話，已使傻二聽渾身雞皮疙瘩。人們常說，神呀，仙呀，靈呀，魂兒呀，現在竟在己身。他瞥一眼己的辮子，彷彿弄不明白是嘛玩意兒了。像腦袋後邊拖著的不是辮子，是整個清江山那麼莊嚴，那麼博，那麼沉重。但再尋思尋思，這情確乎有點神。誰有這辮子，誰又聽說過這樣的辮子？一時，他有種當皇那樣的氣吞山河感。還有種感覺——那時沒有「使命感」這個詞兒——他就是這種我感覺。他，既己的功夫不外傳，就該趕緊娶妻生子，否則便會打他這兒中斷了祖輩傳衍的神功，對不祖宗。他見金子仙是個古板人，循規蹈矩，信過，便拜託金子仙幫他找個媳婦。金子仙正有個老閨女，就送過門來。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樣平常，人卻勤懇誠實，對他的辮子真當做寶貝一樣愛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為了安全，剃頭的由己來做。梳洗拿塊蛋黃色繡金花的軟綢巾包；還專門縫個細絹套，睡覺時套，怕壓在身子邊挫傷了。逢場面的該頭露面，在這辮子每一節插一朵茉莉花，香氣四溢，黑中綴白，煞是。這女人就一步不離守在他身邊，防備歹人意外偷襲，這樣子極像四月初八城隍廟賽會，各所守古董玩器的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