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準，沒準，說陰就陰。雖沒有傾盆瓢潑往澆，空中飄又細又密的雨毛毛，不一會兒，樹皮草葉就濕乎乎冒光，皮發滑了。
剛剛，傻二帶領團民與毛子們打了一場硬碰硬的手戰。毛子果有隔路的招數，挺著槍刺捅不扎，與咱中國人使喚扎槍的法子不相同，傻二使拿手戲，辮梢專抽毛子們的眼睛，毛子睜不開眼，團民揮刀就砍。毛子吃了虧，忽脫開搏，退土崗子後邊放一排槍。傻二頭一次與毛子們戰，這洋槍子兒比戴奎一的泥球神，連聲音聽不見，辮子毫無舉動，身後的團民卻一個個倒。待他們衝土崗子，毛子們連影兒沒了。傻二見倒在身邊一個團民，口給洋槍子兒穿三個洞，鮮血直冒，裡犯嘀咕，還有幾個年少的團民著發怔，似乎對「刀槍不入」了疑惑。那個穿孝鞋的殷師兄走過來說：
「這幾個哥兒們功夫沒練，請不神仙附體，就頂不住洋槍子兒！」
話剛說這兩句，忽跑馬場那邊毛子們打炮來。西瓜的烏黑的彈丸，眼瞧著遠遠飛過來，落在開窪裡，炸泥水、土塊、樹亂飛。殷師兄一點不怕，對眾團民叫：
「站啦，甭怕，怕鬼才被鬼嚇著！等炮咋唬完了，毛子們就該窩啦！」
團民們迎著又涼又濕的風站著，沒一個躲藏。
這陣炮沒傷著人。隨後，在前邊墨綠色的樹林後邊豎一杆洋旗來，搖了兩搖，鼓咚咚響，毛子們來了，前後三排，端著槍，踩著鼓點直挺挺走過來。團民們正待迎搏，毛子們忽變化陣形，頭排趴，二排單腿跪，三排原站著，轟！轟！轟！三排槍。立即就有許團民向前或向後栽倒。其餘團民不明其故，仍舊站著不動，殷師兄尖聲喊：「趴！趴！」於是團民們傻二趴在泥。
毛子們換子彈，轟！轟！轟！又是三排槍。
子彈貼著傻二他們的頭背後脊樑骨飛，壓他們抬不頭來。殷師兄就趴在傻二身邊，他的頭巾被打糊了一塊，壓他必須臉貼在泥，他嘴巴蹭了一塊泥印子，氣他臉憋通紅，眼珠子直掉淚，奶奶娘罵，愈罵火愈旺，忽跳來，那扯人的尖嗓子叫一聲：「操他祖宗，我娘叫他們糟踏，我他們全操死！」就像瘋了一樣舞著寬面刀衝。他那穿著白孝鞋的腳，幾步就闖入亂陣中間。
應聲的團民們立即全躥來，迎著飛蝗一般洋槍子兒，不管誰中彈倒，還是不命往前衝。傻二不管身有沒有法了，夾在團眾裡，一直衝入毛子們陣中，揮刀舞辮，碰就打。耳邊聽著哧哧槍子兒響，跟著還有一陣陣助陣的鼓樂聲從身後傳來。這樂曲熟悉！是《鵝浪子》吧！它這悲壯的、尖嘯的、淒厲的、一聲高過一聲的聲音，像帶著尖，有形又無形，鑽進耳朵，再使勁鑽進裡，激周身熱血，催人冒死前，叫人哭，怒，止不住拼死。呀！這就是劉四叔那管兒吹來的吧！他來不及分辨，連生死不分辨了。一路不知辮子已經抽倒了少毛子。忽轟一響，眼一黑，己的身子彷彿是別人的，猛扔，跟著連知覺從身飛開了。待他醒來，色已暗，周圍除幾聲呱呱蛙叫，靜奇，他糊裡糊塗為己了陰曹府。再一，原來躺在一個水坑裡，虧這坑裡水淺，屁股邊又墊著很厚的水草，鼻尖才沒有沉水面邊，不早已憋死。他從水裡站來，身腿沒傷，肩膀給洋槍子削一塊，血染紅了左半邊褂子。
他爬坑邊一，滿是死人，有毛子，有團民，衣服給雨淋顏色深了，傷口的血卻被雨水沖淡，一片片淺紅濡染屍體與草。他忽發現殷師兄一個毛子死死抱在一，一動不動臥在。他手一掰，原來殷師兄的刀扎在毛子的口裡，毛子的槍刺捅進殷師兄的肚子，早死了。在濕，那孝鞋白分外刺眼。他四團民的屍體翻翻，沒有發現一個有氣兒的。不知為嘛，他急於離開這方。
他辨明方向，往城池那邊走。走不遠，忽見一個黃土臺，橫躺豎臥一堆死人。細竟是他老來的吹歌會，已全部捐了命。牛皮鼓被炸裂，木頭鼓梆還冒著煙兒，扔著嗩呐、笙、鈸、鼓槌。在這中間，斜躺著一個老頭兒，頭的包布脫落，腦殼露在外邊，給雨淋像瓜似的，冒著幽藍幽藍的光。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根九孔管，呀，正是劉四叔！他差點叫聲來。當他俯腰給劉四合眼皮時，裡一陣難受，並湧一股火辣辣的勁兒來，頭髮根兒發炸，他猛揚頭，一甩辮子，隻身闖入紫竹林決死一拚，但他忽感腦袋的勁兒不對，再一甩，還不對，辮子像不在腦袋，扭頭，還在後背垂著，真怪！他辮子拉前一，使他驚失色，原來這神鞭竟叫洋槍子兒打斷了，斷茬燒焦捲來，連著不幾根。掖在辮子裡邊的黃表符紙燒剩一半。嘛？神鞭完啦？
啊！他懵了，傻了，不知是怎麼回。一時似提不住氣，一泡尿來，褲襠全濕了。
黑時他才回，卻不敢回，又怕路撞熟人，叫人見。他曹老師給他的那塊頭布包腦袋，進城後趕快溜進老丈人金子仙。金子仙聽了，驚差點昏過，待他神智稍稍清醒，就忙傻二嚴嚴實實藏來，千萬不叫外人聽半點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