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城陷後，很長時候，沒人提傻二。有人說，他紫竹林接仗那，踩響毛子埋的雷，喪了命；有人說，他叫毛子們施了法術，關進籠子，還電線捆神鞭——那時人不知電線怎麼回，為其中有魔——裝船，運海外展覽。庚子變亂後，一連幾年，人不定，社會不寧。毛子們拆津城牆，又租界擴一倍，津面的毛子更來。中外一仗，有人打明白了，不再怕毛子；有人打糊塗了，更怕毛子。他們，諸神界，拿毛子沒轍，一條神鞭，即便真是祖宗顯靈，頂不住槍。
金子仙人夠精細。他傻二這麼一個五六尺，咳嗽喘氣的活人，藏在裡半年，居沒人知。傻二養肩的傷，斷辮子卻一直沒長。那辮子是給洋槍子兒斜穿肩膀打斷的，邊剩半尺，養了半年，長過了二尺卻愈長愈細，顏色發黃，比黃羊屁股的毛，且尖頭了叉兒。頭髮一生叉就不再長，辮子少了一尺，甩來不夠長，沒勁，打在人身就像馬尾巴掃一樣。
這些，金子仙父女傻二的情極糟，真像打碎一件價值連城、祖輩傳來的古董。金子仙跑遍城內外的藥鋪，找生髮的秘方。直腿肚子跑細了一寸，總算打聽估衣街瑞芝堂的馮掌櫃有這樣的秘方。金子仙馬不停蹄來估衣街，誰知藥鋪的掌櫃早換了蔡六。蔡六說馮掌櫃在半年前，洋人洗城時，叫一堵炸塌的山牆壓死了。金子仙不死，又幸虧他鼻子邊長了一張不嫌費的嘴，終於在北關「一條龍」包子鋪後邊找馮掌櫃。馮掌櫃今在一間豆腐塊的門臉房擺糖攤。一提藥鋪，馮掌櫃就哭了。
原來，庚子變亂時，聶軍門武衛軍的馬弁們在估衣街，乘亂燒搶當鋪，火瑞芝堂藥鋪引著。蔡六搶在水會來前，帳匣子扔火裡，藥鋪的錢賬，早就由馮掌櫃給蔡六掌管，花帳、假賬肯定不少。這一燒就沒處查對。火滅後，蔡六買通一夥人，稱是債主，向馮掌櫃討債，馮掌櫃拿不賬來，蔡六又裡應外合，點頭承認鋪子欠著這些人債款，由著人說少給少，真馮掌櫃逼傾蕩產。最後藥鋪盤，才債還清，誰知收底盤這鋪子的正是蔡六。馮掌櫃抹著淚說：
「這應了一句老話，真治死你的，就是身邊的人。」
金子仙感慨不已。人活五十，經過九曲八折，有追悔莫及的，聯傻二的辮子，他後悔變亂時，不該叫傻二菊花住在城外，若在身邊，他決不叫傻二洋槍洋炮玩命。他見馮掌櫃膽怕，老實軟弱，不會在外邊說惹麻煩，就悄悄傻二辮子的告訴馮掌櫃。他明白，果他胡謅一個什麼親戚了鬼剃頭，馮掌櫃不會拿秘方來。他話嘴邊，猶豫一，不主點眼兒，說傻二喝醉酒，辮子叫油燈從中燒斷的。馮掌櫃聽了，叫：
「呀！神鞭斷了，這還了！你老別急，我這兒有個祖傳秘方，還是太老佛爺的。這方子我沒給過任何人。前年頭裡，阮知縣禿瘡，掉頭髮，我沒給他使過這方子，給他抄一個偏方。偏方秘方是兩碼。我祖傳這方子時，有四句訣：『青龍丹鳳，沾就靈；黑狗白雞，白。』傻二爺不是凡人，那辮子是祖傳法寶，這方子，保他眨眼就生黑油油的頭髮！」
金子仙叫：
「太了！我就信祖傳的！人告我紫竹林一德國藥店，賣什麼『拜耳生髮膏』，靈透了，我就不信。不信洋人比咱祖宗高明。」
馮掌櫃聽眉開眼笑。他先收了攤子，關門，後打開屋角的花梨木箱子，從箱底取一個紫檀匣，開了鋼鎖，捧一個宋錦裹方方正正的包，邊繫著一條黃綾帶子，解帶剝包，再一層又一層緞的、綢的、絹的、毛紙的包皮打開，最後才是一塊玉片壓著的幾張藥方。藥方的紙兒變黃，那些拿館閣體的蠅頭楷寫的字依舊筆筆清晰。他恭恭敬敬藥方放在桌，鎮紙壓牢，取了紙筆，一邊鄭重其謄抄，一邊各藥的法細講解來：
「這是《千金方》。蕁葉，麻葉……各三兩……米泔水煮湯，等它不涼不熱時拿它給傻二爺洗髮。它有促生毛髮健旺效。這是《聖惠方》，本是太老佛爺最喜愛的梳頭藥。總共三味藥，榧子，三個，殼；核桃，兩個，帶皮；側柏葉，一兩，生，放在一搗爛了。切切記住，藥引子必須是雪水。千萬不一般河水井水。雪水泡透藥末，再梳子蘸這藥水梳髮。這核桃的功效在於『潤肌黑髮』，果新髮赤黃，就在裡邊加一個核桃……你記住麼？」
金子仙拍著手說：「行了行了，這神鞭保住了！」他又問，「少錢，我付！」
馮掌櫃雖軟弱，卻激動。他見金子仙這樣高興，又激動來。擺著手說：「分文不取！保住神鞭，是保住咱祖宗留的元氣。我情願贈送！」他又另給金子仙抄了兩個秘方。一是《老佛爺護膏》，一是《老佛爺香髮散》。這樣，洗梳撒塗的藥，全齊了。馮掌櫃囑咐他，這藥分開在幾個藥店買，別叫人暗中抄方子。醫藥，剽竊抄襲更是厲害。
金子仙，己真是碰人。千恩萬謝後，便揣方子快快活活抓藥。回按方一，果見效。這藥彷彿藏著神，不，傻二的頭髮漸漸變黑變亮，彷彿油煙墨一遍遍染的。隨後就眼著粗來，有春的草枝。半月後，忽見每根頭髮拱烏黑嶄亮的尖子來，像竄芽拔節，叫金父女驚喜直叫。且，藥來，老爺幫忙，常常雪，還有兩三次一尺厚，金菊花新鮮的雪水泡藥，拿它給傻二梳洗頭髮，眼日長三分，過年轉春，那一條光滑烏亮、又粗又長的神鞭完全復元了。
傻二耍幾，先前那條並無兩樣。
這時候，外邊處傳說，傻二沒死，沒給洋人運海外，他的辮子叫油燈燒斷了，像禿尾巴雞一樣躲在老丈人金子仙裡，於是就有的人，假裝金串門，包打聽。金子仙反從這些「包打聽」口中套，這些傳言竟是打馮掌櫃嘴裡說來的。他，沒錯！這些話正是己告訴馮掌櫃的。幸虧那留個眼兒，真話沒全說，否則人們會知神鞭是給洋槍子兒打斷的，豈不壞了！這真叫他後怕很。他愈愈氣，直拍桌子，還找馮掌櫃算帳，但沉一，對馮掌櫃這種軟弱的人，罵他一頓又有嘛？別這種人膿包，更壞。他中暗：
「這應一句老話：憐人必恨！」
傻二寬慰老丈人：
「何必氣呢，明兒我街一逛，露露面，保管嘛閒話全沒了！」
二，金父女陪著傻二城裡城外轉一圈。人人見傻二，見傻二頭耀眼的神鞭，傳言立時無影無蹤了。來，謠言不管厲害，經不住拿真的一碰。就像肚子裡的穢氣，隔著褲子偷偷往外竄。
儘管在外人眼裡，神鞭威風舊，但傻二的裡不是滋味。那，在南門外窪，不見的洋槍子兒穿肩斷辮的感覺，始終沉甸甸壓在他，高興不來。雖他在眾人面前強撐著「神鞭」的功架，「張我國威」的匾依舊氣勢昂揚掛在中。他五臟六腑總覺空蕩蕩，沒有根，底氣不足。這辮子在頭頂就像做了一個燦爛又悠長的夢。現在懵懵懂懂醒來，就像有股氣從辮子裡散了。
近一年來，金子仙的日子不過。花錢買他的「八破」來是遺老遺少，遺老遺少總是愈來愈少。他每唉聲嘆氣，不知唸少遍「古調雖愛，今人不彈」。但不賣畫就沒飯吃，肚皮常常會瓦解人的硬氣勁。他便改費曉樓的筆法，給活人畫照，給死人畫影。偏偏這時，洋人的照相業傳進來，花不錢，就人的相貌神氣，一點不差留在紙片。洋人的照相術雖奇妙，卻有缺陷，相片不，畫像有。但沒等他發揮畫像的長處，排擠照相，跟著打海外又傳來一種擦炭畫法，相片的人放，並且畫相片一樣逼真。這純粹不叫金子仙吃飯了，氣他罵洋人，逢「洋」必罵，發誓不買洋貨，還裡一台對時的洋座鐘砸了。是庚子後，城拆了，沒城門，不按時辰開門關門，鼓樓又駐紮洋人的消防隊，那「一百零八杵」鐘早就停止不打。他便無法知時辰，有太陽影貓眼睛裡那條線了，遇常常誤點。他犯強勁，就是不買洋鐘洋錶，於是就這樣一誤再誤誤。
這時傻二與金菊花早搬回西頭的住，日子卻靠金子仙接濟。他見老丈人手頭一緊來，再該勒褲帶了，就對金子仙說：
「我菊花一直沒孩子。辮子功必須傳給子孫這條規矩，來是行不通了。我尋思，一來，總不這門祖宗留的功夫絕了，二來，一日三餐，柴米油鹽，沒錢不。反正肚子空了，時候準叫。我打算開個武館，教幾個徒弟，不知這樣做，是不是犯了祖宗？」
金子仙沒言語，了三，回答他：
「我有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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