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到了剪辮子的時候

傻二開了武館,一直教授這兩個徒弟。徒弟是富裕人的子弟,學藝錢額外的孝敬,足夠傻二夫婦糊口了。他一傳藝,兩個徒弟碰這樣難的高師,認認真真學本。幾年過,一百單八式的辮子功,實打實學會了三十六式,是這時候,清朝亡了,外邊忽鬧剪辮子,這勢頭來極猛,就像當年清軍入關,非留辮子一樣。不等傻二摸清其中虛實,一,胖胖的趙辮兒抱著腦袋跑進來。進門鬆開手,後腦袋的頭髮竟像雞毛撣子那樣乍開來。原來他在城門口叫一幫兵按在,他辮子剪了。

傻二怒:

「你沒打他們?你的功夫哪!」

趙辮兒哭喪著臉說:

「我餓了,正在攤吃鍋巴菜,忽一個兵攔腰抱住我,不等我明白嘛,又來幾個兵,我按在。更不等我知為嘛,稀裡糊塗就給剪了。」

「等?等嘛!你不拿辮子抽他們!」

「辮子沒啦,拿嘛抽……」

「混蛋!你不懂清的規矩,剪辮子,就砍頭!」

金菊花在一旁插嘴:

「你真氣糊塗了。清不是完了嗎?」

傻二一怔,跟著明白現在已是民國三年。但他怒氣依挺盛,吼著:

「他們是誰?是不是新軍?我找他們!」

「眼這麼亂,不是哪路兵。他們說來找您。有一個瘦子還說,叫我捎話給您,他找門來報仇。」

「報仇?報嘛仇,他叫嘛?」

「他沒報姓名,模樣沒清。是個啞嗓子,細高挑兒,瘦咱湯辮兒差不,有一隻眼珠子像……」

正說著,有人在外邊喊叫:「傻巴,滾來吧,三爺找你結帳來啦!」隨這喊聲,還有一群男人哄的聲音。

傻二開門,見一個瘦鬼兒,穿著「巡防營」中洋槍隊的服裝,站在一丈開外的方,後邊一群兵穿著同樣的新式軍衣,連喊帶笑又哄,傻二不知是誰。

「你再拿眼瞧瞧——連你三爺不認了?還是怕你三爺?」瘦子口氣很狂。

傻二一見他左邊那隻不灰不藍的花眼珠子,立時這是當年的玻璃花,裡不由一動,聽玻璃花叫:「認來了吧,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庚子年,那個曾經禍害你三爺的死崔,給洋人報信,叫義團五馬分屍幹了,算給你三爺口氣。不過,毀你三爺的禍根還是你的辮子。今兒,三爺學會點耐,會會你。比劃前,先給你露一手——」說著前襟一撩,掏一個烏黑烏黑的傢伙,原來是「單打一」的洋槍。

傻二一見這玩意兒,立即一身勁全沒了,提不住氣,彷彿尿褲。當年在南門外辮子被打斷時的感覺,又現了。這時,聽玻璃花說聲:「往瞧!」抬手拿槍往一隻老鷹打,但沒有打中,老鷹嚇往斜刺裡飛逃。

幾個兵哄:

「三爺這兩子,還不。準是不學功夫,陪師娘睡覺了!」

玻璃花說:「別打鳥差著點,打個活人一槍一個。傻巴!咱說,你先叫我打一槍,你有耐,就拿你那狗尾巴,像抽戴奎一的泥彈子那樣,我這洋槍子兒抽來,三爺我今晌午就請你紫竹林法租界的『士林』吃洋飯。你知,三爺我一向玩個新鮮玩意兒,玩沒,不見打你。是打不,算你子走運,今後保準再不給你邪活;是打了,你馬就腦袋那條狗尾巴剪來,就像你三爺這樣——」說著,摘帽子,露一個平頭。

兵們笑,在一旁瞎逗弄:

「你叫人辮子剪了,指嘛吃飯?人就指這尾巴唬人錢呢!」

「三爺,你先叫人挨一槍,有點不夠,給他一段德國操算了!」

「三爺槍對準,別又打歪啦,栽面兒,哈哈!」

玻璃花見傻二站在對面發怔,不知為嘛?一點神氣沒有。這樣玻璃花更了勁:「傻巴,別不吭氣,你認膿,就給我滾回,三爺決不朝你後背開槍!」一邊說,一邊一顆亮晶晶的銅殼的洋槍子兒,塞進槍膛。

傻二瞅著這洋槍子,忽扭身走進院子,門關,湯辮兒趙辮兒見師傅皺緊眉頭,臉色刷白,不知嘛了。牆外邊響一陣喊叫:「傻巴傻啦,神鞭膿啦!神鞭神鞭,剪辮啦!」一直叫黑。兵走了,還有一群孩子學著叫。

神鞭傻二一招沒使,就認栽給玻璃花,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外邊人知,玻璃花在關外混了年,新近才回津,腰裡掖著些銀錢,本打算開個洋貨鋪子。誰知在侯香桃店裡又碰飛來鳳。原來清一亡,展老爺氣死,奶奶硬飛來鳳賣回香桃店,這麼一折騰,人沒了鮮亮勁兒,滿臉褶子,全靠塗脂抹粉。玻璃花了義氣勁兒,錢全使來,贖飛來鳳當老婆。己巡防營當兵,拿餉銀養活飛來鳳。他這人腦袋渾,手底又糙,嘛玩意學不手。這洋槍是從管營盤的排長手裡借來的,沒拿倒了就算不錯。今兒純粹是跟傻二逗悶子,嘔一嘔,叫他奇怪的是,傻二這麼厲害,為嘛連句硬話沒說,掉屁股就回窩了?他來,便明白了,使他震住傻二的,還是這洋玩意兒。於是他營盤沒,就借來洋槍,別在腰間,找幾個土棍無賴陪著,來傻二門前連喊帶叫,無論他拿話激,拍門板,往院裡扔磚頭,傻二就是閉門不。他們拾塊白灰,在傻二門板畫個王八,那王八的尾巴就是傻二的神鞭。這辱沒神鞭的畫兒就在門板,一連半個月,傻二不來擦。莫非這傻二不在?

有一,玻璃花在街碰趙辮兒,一捉住。趙辮兒沒了辮子,就沒耐,像剪掉翅膀的鴿子,不單飛不,一抓就抓住。玻璃花問他師傅在幹嘛。趙辮兒說:

「我師傅早已經我趕來,我半個月沒了。」

玻璃花不信,又拉了幾個土棍,拿洋槍頂著趙辮兒的後腰,他押傻二門前,逼他爬牆頭察。趙辮兒爬,往裡一望,真怪!三間屋的門窗關嚴嚴的,且一點動靜沒有。院裡養的雞呀、狗呀、鵝呀,不見,玻璃花等人聽了挺奇,著膽兒悄悄跳進院子,拿舌尖破窗紙往裡瞧,呀,屋裡全空著,有幾隻挺肥的耗子聚在炕頭啃什麼。

哎呀呀,傻二嚇跑了!

傻二為嘛嚇跑了?管他呢,反正他跑了。

玻璃花抬腳踹開門,叫人梁那塊「神鞭」匾摘來,拿院子裡,洋槍打,惜他槍法不準,打不那兩個字,走跟前,在「神鞭」兩個字,各打了一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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