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才剛開春，草木還沒發芽子，遠遠已經夠見點綠色了。南門外直通海光寺的兩邊開窪，今兒藍水亮，風輕日暖，透明的空氣裡飄著朵朵柳絮。這時候，是在放慢腿腳溜達溜達，四望望，那才舒服很呢！
玻璃花來邊一鐵鋪，給營盤取一掛鎖柵欄門的鏈子。他來早些，鐵匠請他稍候一候。他罵一句街，便在閒逛逛，逛累了，在旁找一個石頭輾子，翹腿坐在邊，見過路的閨女媳婦，就哼哼一段婆娘們哄孩子的歌兒，找個樂子：
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媳婦兒，
媳婦兒幹——嘛，
做鞋做襪兒，穿衣穿褲兒，
點燈說話兒，吹燈親嘴兒。
◇ ◇
女人見他這土痞模樣，不敢接茬，趕緊走。他見行人不少，忽顯一顯己才弄手的洋貨，便打懷裡摸一根衣兜煙捲，叼在嘴，還模仿洋人，巴一勁，煙頭神氣向撅來。跟著他又摸一盒純粹洋人的「海盜牌」的黃頭洋火，抽長長一根，等路人走近，故意手一甩，「嚓」在褲腿劃著，意洋洋點著煙，嘴巴巴響一口口往裡嘬，就這當兒，忽「啪」一，煙頭被打滅，他還沒弄清怎麼回，「啪！」又一，叼在嘴的煙捲竟給打斷，緊接著，「啪」帽子被打飛了。三聲過後，他才明白有人朝他開槍。他原轉一圈，，路人全嚇跑了，正在驚訝不已的時候，打開窪跑來一個瘦瘦的少年，遞給他一張帖子說：
「我師傅會會您。」
他帖子沒就撕了，問：
「你師傅是哪個王八蛋？」
瘦子一笑，說：「隨我來！」走了幾步，故意回頭逗他一句，「您敢來嗎？」
「就，三爺怕嘛！神鞭叫你三爺嚇跑了！」玻璃花毫不含糊，氣沖沖跟在後邊走。
他隨這瘦子從開窪，走不遠，繞過一片野樹林子，見那裡站著一個四十歲的漢子，闊臉直鼻，身穿寬寬綽綽的藍布褂，純黑的土布褲子，緊緊打著同樣顏色布料的裹腿，頭纏著很一塊蛋青色綢料頭布。他見這人面熟，再瞧，唷，這不是傻二嗎！怎麼這樣精神？臉的糟疙瘩沒了，一雙眼直冒光。是玻璃花立即拿十足的神氣唬對方：「傻巴，你是不是嘗嘗『衛生丸』嘛味的？」他一撩前襟，手拍著別在腰間的洋槍啪啪響，叫，「說吧，怎麼玩法？」他拿傻二最怕的東西嚇唬傻二。
誰知這傻二淡淡一笑，雙襟的褂子中間一排扣兒，從挨個解開，兩邊一分，左右腰間，居各插著一六眼左輪洋槍，他雙手拍著左右兩邊的槍，對瞪圓眼睛的玻璃花說：「當，我玩這個了，你既玩這東西，我陪著。我先說個玩法——咱們一人三槍，你一槍，我一槍，你先打，我後打。你那兩子我知，我這兩子你還不知。我是不告訴你，那算我欺負你了！你——」傻二指著前邊，十丈遠的一根樹杈，拿線繩吊著一個銅錢，在陽光鋥亮，像一顆耀眼的金星星。
「你瞧了！」
傻二說著一扭身，雙槍就「唰」拿在手裡，飛輪似的轉了兩圈，一前一後，「啪啪！」兩響，頭一槍打斷那吊銅錢的線繩，不等銅錢落，二槍打中銅錢，直銅錢頂著飛遠處的水坑裡，騰濺水花來。
玻璃花那隻死眼活了。他沒見過這種本，禁不住叫來：「槍法，神槍！神槍！」再一瞧，傻二站在那裡，雙槍已經插在腰間。這一手，就像他當年甩神鞭抽人一樣純熟快捷，神鬼莫測。玻璃花指著傻二說，「你那神鞭不玩了？」
傻二沒答話，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微笑，抬手頭布一圈圈慢慢繞開取，露來的竟是一個光葫蘆瓢，在太陽，像剛的鴨蛋又青又亮。玻璃花驚嗓音變了調兒：
「你，你祖宗留給你的『神鞭』剪了？」
傻二開口說：
「你算說錯了！你知我祖宗怎麼創這辮子功，就知我祖宗的真耐接過來了。祖宗的東西再，該割的時候就割。我『鞭』剪了，『神』卻留著。這便是，不論怎麼辦難不死我們；不論嘛新玩意兒，玩，決不尿給別人。怎麼樣，咱倆玩一玩？」
玻璃花這才算認了頭：
「三爺我服您了。咱們的過節兒，打今兒就算了結啦！」
傻二一笑，頭布纏，轉身帶那瘦徒弟走了。玻璃花著他的身影在開窪裡漸漸消失，不由摸著己的後腦殼，倒吸一口涼氣，恍惚為碰神仙。他回營盤後，沒敢跟任何人說這件，怕別人取笑他。不久，聽說北伐軍中有一個神槍手，雙手打槍，指哪打哪，竟說一口津話，是個津人，但誰說不這人姓名，玻璃花卻裡有數，暗暗吐舌……
一九八四年六月五日於津雲峰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