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警衛員是拂曉渡河的。他們的船達對岸時聽了村中傳的一聲雞叫。蕭將船划向岸邊垂落來的枝葉繁盛的晚茶花叢，那是藏船的方。汩汩的流水輕輕搖動著船，一隻黑色的水鳥倏飛，沿河岸低飛。蕭在掛滿露珠的籐蔓中覺察了一絲涼意，濃郁的花香水的氣息使他中充滿了寧靜的妙遐。他對這個麗的村落不久後給他帶來的災難一無察覺。
蕭岸後經過一片密密的竹林進入他所熟悉的村舍。村子的背後是西沉的弦月，東方曙河曉。在井邊打水的女人沒有認他來。偶爾有一些早的老人咳嗽著從他身邊走過，消失在薄霧裡。村民對陌生人早已沒有了興趣，他們是對補鍋的風箱、彈棉花的馬頭木弓換麥芽糖人的笛聲感親切。蕭橫穿過那些狹長的弄堂茅舍，沒有人打量他，是引了經久不息令人顫慄的狗的狂吠。蕭的平靜的中泛了一層漣漪，但他很快又在桃花麥苗的清香中陶醉了。
蕭的宅子在村子的最西邊。他遠遠見屋子的門是關著的，走近才發覺開著的門掛著一匹黑色的孝布。他掀開孝布走進院子時，他的母親正巧手裡擎著一盞煤油燈，兩個黑影突挑門簾闖了進來嚇了一跳。不過，那盞煤油燈還是緊緊握著。當認長著一撮漂亮鬍子的兒子時，才燈扔在了離約有一丈遠的陰溝裡。母親足足打量了一袋煙工夫，發現兒子完全變了。他的眼神丈夫臨終前的眼神一模一樣。深陷在眼眶裡的眼球沒有絲毫新鮮的光澤。丈夫從屋頂摔進水缸在中引的不祥的預感又開始氾濫來。將兒子領進靈堂的時候又燒掉了三疊黃紙。的舉動不是於對丈夫的哀悼是為兒子消災。蕭在父親的棺木前重重跪了。他寧靜的緒沒有被靈堂的肅穆氣氛擾亂，在他來，父親在他的那支隊伍消失後隱居在漣水北的村舍日就已經死了。他唯一感內疚的就是離前對母親的欺騙輕蔑。他凝望著母親瘦削的肩膀，夢初醒似的意識了戰爭帶給他的變化。他感覺像是有一根纖細的鵝毛在撥動內深處隱藏的往，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站了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瀰漫了一股香灰黃紙的氣味。
母親發現兒子面容蒼老，頭髮蓬亂，就給他找來了一木梳剪刀，強迫他將鬍子收拾乾淨了。蕭若有所思問父親的靈堂為何這樣冷清，母親說，父親後半生幾乎足不戶，不愛結俗人。由於戰爭，遠近的親戚早沒有了音訊。中空餘的房屋後院是在重陽節才趕一次耗子。現在潮濕的面許已經長滿了水草苔蘚。蕭對母親說話時的啜泣無動於衷。蕭又詢問母親關於葬儀的一些，母親像是沒有聽見，半晌沒有回答，蕭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此沉默了。
這是他母親最長的一次談話。
午後，蕭警衛員查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發現一個異鄉人，他暗慶幸北伐軍還沒有注意這個漣水北偏僻的村落。這個村子至少已有一千年沒有受戰火的侵擾了，村民們相信它的寧靜會像日復一日流逝的漣水向遠處延續。他們絲毫沒有聯在清晨引動狗叫的兩個陌生人戰爭的瓜葛。在傍晚牧童的牛蹄聲中，在屋簷的陰影逐漸拉長的井邊，人們是傳說著經年未改的往。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蕭準備漣水河面察形，警衛員向他報告說，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在村子中央的扇形曬場，他算卦靈驗使那裡的人越聚越。
蕭警衛員從人群中擠進的時候，曬場的人於對陌生人的恭敬，給他們讓開了一條縫。老正在預測村子的凶吉。他的牙齒幾乎全脫落了，說話含糊不清。他的打滿補丁的長衫積了一層厚服的油垢。他的面前鋪著一張舊黃的旗子。由於墨跡的滲透，旗子爻、兌、震、巽的字樣已經模糊不清。老盤腿曲膝坐在沙，他的腳邊堆放著龜殼蛇皮及毆打損傷的膏藥。另外還有二座轉動的輪盤一隻灑滿黃米的畚箕。
老沉吟了片刻，後咕噥了一陣誰無法聽懂的話，朝等著預知村舍未來的虔誠的村民揮揮手：蠍南遊，雙魚北走，摩羯安西，處女嫁東——戰爭已經過。
蕭的腮邊掛著輕蔑的不易察覺的笑意。他覺人們總是生活在幻覺裡。對於他來說，未來已經俏俏向現在延伸，戰爭已經開始了。對村民的憐憫並沒有掃除蕭對身迷惑的陰影。他同樣生活在一種幻覺裡。今拂曉他踏薄霧中的船，遙望對岸熟睡的村子，曾湧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他不知急於回是因為父親的死，還是對母親的思念，或者是對記載著他童年的村子憑弔的渴望。他覺像是有一種更深遠浩瀚的力量在驅使他。
曬場的人陸續散了，慢慢黑了來。蕭覺老不像是北伐軍的密探，在老人收拾包裹雜物的時候，蕭不經意在人腳扔了一枚銅板。人沒有理會那枚在沙無聲滾動的銅板，沒有停止拾掇，他抬頭瞥了蕭一眼：客官莫非有意算一卦，是婚姻還是財路？
生死。
蕭說。他點燃了一支煙。越過那些低矮的紫穗槐樹叢，他的目光注視著遠處漣水河面瀰漫著的空濛的蜃氣，人在掐算蕭的生辰八字時，已經完全黑了來。
當你的酒盅。
人含糊說了一句。
當晚，警衛員拎來了二瓶土燒一包牛。像往常一樣，警衛員在蕭的面前放了一雙竹筷，一隻陶瓷酒杯。他坐在蕭的側面，兩手垂放在桌沿。蕭將酒杯推警衛員的面前並給他斟了一杯酒，己點了一支煙。
警衛員像個姑娘一樣翻動著細長的睫毛，偷覷了他的長官一眼，遲疑端了酒杯。蕭又從警衛員的眼睛裡了人詭譎雙目的光芒。
警衛員一定穿了己的膽怯，蕭。儘管他的警衛員是一個未諳世的孩子，他還是感了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悶惆悵。
母親推門進來的時候，蕭見母親身後一個女人秀頎的身影迅速踅入靈堂冥幽的暗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