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篇談「帝國與民國蛻變」的拙著裡，筆者曾不揣淺薄、斗膽說過，從社會經濟史的角度來，我們鴉片戰爭前的中國史，幾乎是千年未變；鴉片戰後，則幾乎十年一變。何在社會經濟方面，我們的傳統歷史是「靜處女」，現代又「動脫兔」呢？恕我言不繁，這個兩千年未有變局，實是西方東來的「帝國主義」推動的結果。
「帝國主義」（Imperialism）又是個什麼東西呢？這一問題對我們這一輩二十世紀半紀生的華裔男女，還需解釋嗎？那一部血淋淋的「帝國主義侵華史」，便是我們一輩子實際生活經驗的主部分，別提罷，提來，我們會怒脈賁張、咬牙切齒的。
這份民族感受，是任何人所不否認的。這是我們親身體驗來的，有什麼否定的呢？因此我國一般史國共兩黨的官方，會肯定「帝國主義」是近代中國的萬惡源。馬列派的史學，更會它概念化一番說：帝國主義何是萬惡源呢？因為它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萬惡源的面，還有一個總源的「資本主義」。
是這些說法，卻不為很西方漢學權威所接受。他們間有許極有火候的歷史，甚至是最有權威的泰山北斗，創立當今劍橋學派的開山宗師費正清教授等，卻認為「西方帝國主義」在中國基本是不存在的。它是由於革命黨人（包括國共兩黨）不斷的宣傳，嵌於我民族理的一種幻覺。——雖他們並不否認日本人對中國的侵略卻是一宗不折不扣的「帝國主義」。
日本人呢？在他們戰敗初，倒頗有些懺悔態。是近年來，他們就逐漸他們在中國陸赤的姦擄焚殺說「進中國」了。是日本人這批「進論者」引經據典的功力，無法與西方的「幻覺論者」相提並論罷了。
朋友，時間是怕的。感情寫歷史，是靠不住的。君不見二十世紀後半紀（尤其是近三十年）才生的中青年男女，他們對「南京屠殺」、對「佳木斯細菌試驗所」等等的情感反應，就不會像他們父執輩那樣椎泣血了。君不見，抗戰期間站在不同陣的一些華裔同胞，他們對日本戰犯不有頗為不同的量刑理……再過些年，縱是華裔學生恐怕靠歷史百科全書，才粗知「帝國主義」的定義了。
寫歷史的目的是為保存某一段歷史的真相。傳後世，警惕將來。歷史應該實求是、平氣。他不應為某一時代的喜怒哀樂所局限筆端常帶感情。所像「帝國主義」這樣的議論未定辭（debatable subject），就應該辭簡義賅的搜搜它的根，再論斷。
「擴張主義」與「帝國主義」
若談「帝國主義」的根源，我們就不不溯歷史的「擴張主義」（Expansionism）。擴張主義是個洋名詞。我們文化中的同義字致說是「強凌弱、眾暴寡」。它是「人」（human nature）中絕對存在的一面；是最醜惡的一面。它是「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所揭露的「人類社會行為」（social behavior），甚至「動物社會行為」（animal social behavior）中經科學證實的「客觀實在」。
人類歷史「擴張主義」動機是方面的。它包括疆土、經濟、政治、宗教、文化、虛榮、色慾、嫉妒乃至日常的衣食住行、七情六慾。其中任何一面、面或全面，引群居人類向外擴張的社會行為。若論其在歷史中有記錄的犖犖者，則我們「漢人」，原來是這一行的老祖宗。我們早期對「其必異」的「非我族類」「擴張」行為，是人共憤的——是我們的聖賢史帝王將相，不這些最不光榮的對外侵略，開疆拓土、犁庭掃，說王化遠播等等最光榮的民族史跡嗎？民族史們（包括區區我在內），又何嘗說過這些是民族恥呢？
就我們對付匈奴族為例吧！
匈奴族是我們漢族擴張主義者最早的，有明顯史料稽的受害者。其族本名曰「匈」（Hun），「匈牙利」（Hungary）匈。「奴」字就是我們漢族擴張主義者它加的。正日本人的老祖宗本名曰「倭」（Wa），它那個倒楣「倭奴」的「奴」宇，是我們漢人給他們加的。早期的歐洲史漢學，對Huns是否就是Hsiung-nu頗存疑慮，就因為他們不知這個「nu」字，就是我們中國「種族主義者」（racist）所玩的花樣。
匈民族被我們的侵略將衛青、霍病、竇憲等人，給「擴張」了。他們拋棄祖宗廬墓、君父故土，逃難逃中亞東歐。在那兒，他們又當土著「擴張」七零八落。終於在四、五世紀間整個歐洲弄翻覆；最後弄個史無前例的「民族遷移」（The Great Migration）來。沒有民族遷移，哪有中古現代的歐洲呢？所歷史果說，有現代的歐人東侵才具有「史無前例」的影響，那就昧於古史了。
四、五世紀時歐洲，為什麼鬧那樣翻覆呢？曰：「中國擴張主義」西進後果。「中國擴張主義」為何物？威爾斯（H.G.Wells）教授所謂「Chinese Imperialism」。所「擴張主義」「帝國主義」，致說是「同義字」。至於十三世紀的蒙古西侵，說是「Chinese Imperialism」，因斯時的東方政治哲學尚無國際平等概念（equality of nations），蒙古人所服膺者仍是儒傳統宇宙國（universal state）。彼少數邊疆民族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其質正滿族建立清朝，亦共主一朝已。
所現代西方的「帝國主義」，蓋亦源於近代歐洲的「擴張主義」。這一點，任何國、任何派別的歷史學者，致完全同意的。
是本為中國擴張主義的「受害者」（victims）的歐洲民族，何於近代，忽肆「擴張」來呢？近代歐洲擴張主義又是個什麼質呢？為著一般中文讀者的方便見，我們最還是中西史籍對比著，將這樁史實，簡單從頭敘述一遍，再及其他。
封建末期的解放運動
筆者於前章曾略言：中西「封建制」（Feudalism）崩潰，時間雖相一千七百餘年，在質與形式則頗為相似。中國在封建末季的「戰國時代」，王綱解紐、五霸爭雄；結果導致百爭鳴、諸子蜂。終於孕育一個學術思、政治經濟、軍外、社會生活……等等徹頭徹尾的「解放運動」——它是我東方文明最光輝燦爛的一段史實。惜這個光輝燦爛的運動，最後竟最慘痛的「焚書坑儒」的方式結束了。此後，我民族的智慧，就被帝王將相儒教聖賢，牽著鼻子，一牽兩千年。所湯恩比師說，中國文明此便一蹶不振了。
且西方呢，古希臘、古羅馬的文明原是輝煌燦爛的。不幸他們於四、五世紀間，為「民族遷移」所腰擊，竟被諸蠻族入侵（亦我國史的「五胡亂華」），弄四分五裂。是這些西方蠻族，一面雖毀壞了羅馬文明，另一面卻又身「羅馬化」——其情亦我國的五胡漢化。值此擾攘期間，那原為羅馬時代旁門左的「基督教會」乃乘虛入。其情況亦佛教盛於我國南北朝間。經過數百年混亂，整個歐洲終於被基督教所征服形一個龐的「基督世界」（Christendom）。（在東方，佛教便沒有這項福氣了。）
在這個基督世界裡，那些流竄蠻族（今日歐洲白人的祖先）逐漸定居。其羅馬化、基督化了的酋長們就逐漸落實他們部落的統治變為（與我國春秋戰國時代類似的）封建諸侯了。他們各霸佔土、豢養農奴、組織莊園，不斷增進生產肥。與他們平行發展的「基督教會」除霸佔土外，還興辦教育、建築教堂、規範文化、包辦帝尊。這樣便形了他們「政」（state）、「教」（church）兩頭的「中世紀文明」（medieval civilization）了。
因此，就中世紀文明的本質言，無封建諸侯與封建生產制，則蠻族社會便無法安定，原始農業便無法增產。無教會與帝，則諸蠻族各「拜」其「拜」，拜拜拜拜拜，亦不其為宗教、不其為文化。所封建諸侯與教會司鐸在中世紀亦各有其文化任務與歷史功勳。雙方配合適度，亦使庶民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安居樂業、絃歌處處，煦煦，固亦有三代遺風焉。已故吾師中古史權威艾文斯（Austin P.Evans）教授，總中古社會生活為人類社會生活理境界，良非虛獎。君不見馬丁路德乎。路氏對
（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