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十、中國近現代史的拓荒者郭廷以先生

教我做research的啟蒙師

在海內外中學裡教授文史學科,簡直就教了一輩子。行有餘力則撰文;中英兩文著書寫稿,至今在千萬言。不知老已至,還在不斷塗鴉。引句時髦話,說我己是個「職業史學工者」(professional historian),致不算過分。畢竟搞了一輩子嘛。

俗話說:「有黃金萬兩,不一技隨身。」我這個「職業」史學工者,果啖飯維生,有「一技隨身」的話,來,這個「一技」,就應該是英語裡的research了。

research這個英文單字,近日幾乎為現代學人的口頭禪。至在學術情竇初開的一二的在學青年;老至白髮盈頭的國學師,忙個不停,是在「做research」。但是research究竟是什麼通義,翻譯漢語,不容易。

我個人最初對這一辭彙發現翻譯的困難,那還是學一、二年級的。那時我閱讀「西洋通史」班的英語教科書,學會了這個辭。但是翻查所有的英漢辭典,這個辭譯「研究」、「探索」……一類的意思。其實「研究」、「探索」等等,均不涵蓋這個research的英文單字。

「research」是個很具體的治學的法則與程序;「研究」(正確英譯應為study)則是空泛的抽象名詞。正我們日常口語常說的,對某件物研究、研究。意思是探索、探索,討論、討論。這就不是research了。

research是近代西方科學興後的研究法則研究程序的總名稱。這種法則程序,在我國傳統學術裡有一些與它有關的零星名詞,「考據」、「訓詁」、「由約及博」(演繹)、「由博返約」(歸納)等等,沒個涵蓋一切的總名稱。

所「做research」的完整程序,就包括胡適的「膽假設、求證」;就包括傅斯年的「窮碧落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今時近二十一世紀,胡、傅說已早嫌不足。在當前的「行為科學」裡,還有個「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的程序。後再找,至宇宙發展,至社會裡的酒色財氣等等運行的「規律」(law or rules)。嚴格的說來,這一整套的法則運的程序,才叫做research。聰明的胡適這一套簡化「科學實驗室的方法」;這就是他宣傳一輩子的現代化的「治學方法」。雖偏概全,不太離譜。

適先生說,他學會這套「治學方法」,是他在康奈爾學讀書時,翻閱《英百科全書》,無意中翻的。後就受了一輩子。

顧頡剛先生說,他學會這套「治學方法」,是胡適的《水滸傳考證》,來的。

郭廷先生學會這套「方法」,顯是在清華學讀研究院時,受了蔣廷黻羅倫兩人的影響。羅是清華校長;蔣是歷史系主任。他兩位對郭老師是最賞識的。蔣是哥的博士,與胡適一個山門來的。羅則是胡的學生,謳歌胡適一輩子。

我己開始學「做research」,則是在學二年級,郭廷老師中國近代史一課,逐漸摸索來的。那時我已知這套治學方法程序叫做「做research」。但是怎樣翻譯中文呢?我就苦思不其解了。

原來在比較文化學,兩種語言的互譯,一般是具體翻譯易,抽象翻譯難。例我國德觀念裡的「仁」、「義」二字,尤其是「義」這個辭,在英語裡就無法直譯。《三國演義》說關雲長「義薄雲」。這個「義薄雲」簡直就無法翻譯。因為在西方的德範疇裡,沒有「義」這個概念。因此英文裡就沒有這個同義字了。「義薄雲」這宗漢語德觀念,譯英文,你就嚕嚕囌囌,轉彎抹角,講它一片了。

research這個西方概念,沒個漢語同義字,因為我們原先沒這套東西。我學了這套東西,是在郭老師課堂裡摸索來的。至於怎樣摸索的,那還從頭說。

《萬有文庫》沒啥書

那時是抗戰中期最艱苦的歲月。民國二十八年夏季,我在熔全國「流亡學生」於一爐的「國立(八)中學」畢業。接著參加科舉考試,竟考進了重慶國立中央學歷史系。戰時中學畢業生參加「全國統考」,考入頂尖的中央學,那真比滿清「鄉試」中,考個舉人還難。

我一個十九歲來淪陷區的流亡學生,穿著草鞋短褲,千步行,翻山涉水,在敵機狂炸聲中,跑了重慶。頭髮已兩月未剃,初生的鬍鬚,已在腮邊,四處萌芽。加經年不知味,兩條腿瘦兩枝泥稀稀的竹竿。那副尊容,今日回思,仍覺笑。就這樣,我跨入了沙坪壩,那全國青年目中最崇高尊貴的「國立中央學」;真是板兒進了觀園。

那時全國統考,考「筆試」,未考「口試」。我考入中時,首先還在形式補考個口試。我乃歷史系辦公室的門外排隊候試。當那位助教喚我進時,我那面坐著一位面目森嚴,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教授」。我向這「教授」鞠個躬。他頭不點一,是手一指,叫我在他公案前的凳子坐。他稍一我的文件,兩眼向我一瞪,問:

「你在中學裡讀過些什麼書?」我一就被問慌了。不在中學裡讀過些什麼「書」。是記戰前我校有一部嶄新的《萬有文庫》。我們師生愛惜它,借閱時,手帕包著,免污染。所我情急智生說:

「讀過《萬有文庫》。」

「《萬有文庫》?」教授說:「《萬有文庫》裡,沒什麼書!」

「……」我情急智不生,不知何答。

「還讀過些什麼?」教授又追問一句。

「還讀過《史記精華錄》。」我恭敬答。其實那不是在「中學裡讀的」;是在塾裡讀的。姑且舉來搪塞一。教授聞言還是面無表情。

「還有呢?」教授又問一句。

「還讀過《資治通鑑》。」我忽那是在「中學時期」讀的;雖不是在「中學裡面讀的」。

「哪一段?」教授又問。

「讀過,漏掉一本。」我誠實回答。因為我那部《通鑑》丟掉一本。

「啦。」教授手一揮。那助教就招呼我退了。

我站來又向教授鞠個躬,後緩步退門外。結束了這場緊張的口試。在門外,我悄悄問一位似乎更年長一點的同學:這位教授叫什麼名字。

「他是郭廷教授!」他老腔老氣的回答我一聲。

抹抹我頭角的冷汗。乖乖,今日來,猶有餘悸。

十年後,郭廷老師在我紐約的公寓裡吃稀飯——他那時長途飛行勞頓,時差又祟。有點發燒,在我休息。後來精神轉時我戲說此一故。

郭老師居還完全記我們那一段對話。並解釋給我新婚的妻子聽,為什麼《萬有文庫》裡沒有書。——郭老師的記憶力是無雙的。他說我同班同學每一個人的名字。

口試完畢我就柏溪分校報入學了。

柏溪是中一年級新生所在。郭老師那時是牌教授,牌教授是不教一年級的,所我就選不他的課了。記他有一次專程來柏溪向我們新生講演訓話,面目還是許森嚴,戴的還是那副黑框眼鏡。拄了一枝手杖,坐滑竿來。十分莊嚴肅穆。至於他那次訓了些什麼話,我已完全記不了。

二,我們就選入沙坪壩了。「中國近代史」是二必修課。我就正式了郭老師課堂裡的學生了。

定遠軍艦四砲齊發

那時沙坪中,師生兩造的陣容十分整齊。學生個個是鄉試身的舉人,不說了。教授陣容十分堅強。但是中畢竟是繼承明朝國子監:民初兩江、東南的國學傳統。講歷史來,內容既高且深又,真是馬行空。

我記繆鳳林老師曾二十五史「圈點」三遍。若淵博,口若懸河。動不動就來一套「漢唐明往史證」。他老人還寫了一套長逾千言的白話詩,印發我們誦讀。是開口閉口漢唐明不斷的。

金毓黻老師授我們「宋遼金史」,是一揮千的。我記他老人講王安石變法時,變法條款,一條條寫在黑板,後逐條評論說:這條很!那條不。這時我們在二,已有幾分「胡迷」傾向,對金老師那樣傳統史學中「贊論式」的史評,已為存疑。但是在班師威咫尺,誰不敢問一聲。

沈剛伯老師那時授我們「西洋通史」。他老人堂,褂一襲、粉筆一枝,其外別無長物,但講希臘羅馬來,卻一瀉注。在沈老師堂,我們向不記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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