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是講「何研究中國社會史」。
凡一個國或民族，維持一長時期的歷史，數百年或千年，並有繼續不斷的發展與進步，即此證此國與民族，必有其一番潛在深厚的力量存在；必有其獲此項績主原因，為其歷史發展與進步所。我們最者，當察其政治，究其社會，尋求此潛力所在。關於政治方面，我已在次講過，此講繼論社會。中國社會堅韌最，持續力最強，故延續迄今有四千年悠久傳統。且又是推拓力最、融化力最強。故即就目前世界論，中國社會依最廣，伸展世界每一角落。
社會一詞，亦是外來的新名詞，中國古人稱社會為「鄉」。鄉的觀念，在中國一向極受重視。所謂觀於鄉知王易，就十足透露中國古人對於社會重認識。但西方人注意社會問題，則系近代的新觀點。尤其是馬克思，主張社會形態來劃分歷史進程。他西方社會分別為三形態：一曰奴隸社會，二曰封建社會，三曰資本主義社會。馬克思此三種社會形態來配合於西方歷史古、中古、近代三分期。他說，古希臘、羅馬時代是奴隸社會，中古時期是封建社會，近代則是資本主義的社會。他並推翻此後則必為共產社會無疑。馬氏的唯物史觀及其共產主義理論及預言，固為一般西方人所懷疑，且持異議者。西方史終亦無法否認馬氏所指的社會三形態。因馬氏所言三形態，乃根據西方歷史已實歸納來說，並非向壁虛構。
但就我們東方人法，則馬克思歷史知識實僅限在西方，彼所分別社會三形態，是否運於中國社會，則確系一疑問。本人在首講中，已指任何一國與一民族歷史，必會有其特殊。我們決不認為世界人類歷史，乃遵循同一軌演進，相互間更無異致者。不幸的是，我們現代的中國人，在辛亥革命前後，說中國秦兩千年是一個專制政治。五四運動前後，又說，中國秦兩千年是一個封建社會。此種說法，是中國歷史硬裝進西方觀念中，牽強附會，實際毫無歷史根據言。我在此講中，擬扼指兩點歷史實，來證明中國社會決不西方中古時期封建社會相提並論，摧破近代中國人此番無據讕言。
我在次已說過，西方封建社會乃於北方蠻族入侵，羅馬帝國崩潰後。此時不僅在無一個統一政府，連方政府亦無法存在。社會各投靠依附於較勢力者求保。是，逐層築了一種封建的架構。我們通常說，西方封建社會中，有貴族與平民兩階級。經濟觀點言，貴族即主，平民則是主屬所統轄的農奴。但在中國歷史，秦迄清，在始終有一統一政府。統一政府，並有郡縣方政府。是否說那時社會的知識份子即等於西方封建社會中那輩主？中國社會知識份子固亦有擁田產收田租者，是在他們田產從耕種的民戶，是否亦相等於西方封建社會農奴的身份？首先中國社會知識份子，並非即是封建貴族。其次絕數農民，系屬於統一政府由公民，則何說中國社會即相等於西方中古時期的封建社會呢？
西方封建社會主階級，是世襲的貴族。但中國歷史土兼併，則系民間一種由買賣。一輩士人經選舉或考試，獲政府職位，借其俸祿所入購置些少田產，屬在所不免。但此等產，並無明定世襲權利。往往傳經一兩代後，又轉為他人所有。且中國歷史知識份子及士夫階層與其耕戶，同樣受政府法令統制。在經濟，貧富有差異。在法律言，則無顯著身份分別。國對於裁抑兼併及平均權，屢有新法令規定與措施。何說中國秦代的社會，便與西方封建社會相同？
再就另一點言，我們知西方封建社會崩潰，系由由工商人即中產階級在城市中興，因由資本主義社會替代了封建社會興。但中國歷史城市，頗綿延有二千五百年的長時期。即廣東省番禺一城，秦始皇設三十六郡時，番禺即為南海郡首府，距今在兩千年前。又江蘇省蘇州，即吳縣，此城在春秋時為吳國首，直傳至今，已有兩千五百年歷史。此外春秋魯國城曲阜，至今殆已有三千年歷史存在。諸位讀西洋史，當知城市不在封建社會系統內。近代西方城市興，在西方史有許專書敘述。但中國歷史城市，則同時為政治與工商業中。在春秋時代，城市工商人已有其一份在政府法令保護由。例春秋魯昭公十六年，晉卿韓宣子向鄭國取回一對玉環一，但鄭子產告此環乃在賈人手，政府無權向索取。韓宣子又直接買諸商人，子產又告鄭國政府無權過問罷。舉此一例，由工商業在春秋時已存在，戰國更不論。面有統一的政府，面有由工商業，試問在此情況，是否會有西方中古時期封建社會產生呢？
惟其中國歷史是一貫綿延從未中斷的，因此中國城市有二千年歷史綿延，為數甚。遠在春秋時，城邑考者當達兩百左右，其間則有迄今超越三千年長時期存在者。秦漢推行郡縣制，每縣必有一城為其治所。漢元帝時，縣邑一千三百餘，此一千三百餘城邑，其沿革考，至今絕數依在原址存在，或略有遷移。其城郭建置，已經過不少次改修與新建。，這些城市，不僅為一政治中，同時亦是一工商業中。環繞著它的四鄉，即憑此為一物資集散樞紐。此西方中古時期城市，獨立於當時封建系統外者不同。
論中國城市商業情況，在戰國時，齊國首臨淄，已有居民七萬戶。論其口數，應在三十萬，或達五十萬。唐末黃巢亂，廣州一城死於戰亂番胡，為數有十萬巨。又宋代金烏珠（兀術——編者注）南侵，蘇州一城死者達五十萬。至揚州城，唐迄清，始終為一商業中，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揚州」，像其市場繁榮一斑。至歷代首所在，西漢長安、東漢洛陽，南北朝時代南方金陵、北方洛陽。唐代長安、洛陽。宋代汴京、臨安。遼、金、元、明、清曆千年燕京，其居民繁，商業旺盛，皆有史冊稽。謂此等城市，乃是散佈在封建社會中，相互融為一體，試問有此說法否？在中國歷史，中國社會西方封建社會比較最相似處，似當在蒙古統治元代。但我們若一讀馬波羅東方遊記。便感即在元代，東西雙方社會情形仍不相似處。無怪西方人讀馬氏書，認他為信口開河，像神話一樣不真實了。
二
面說了中國傳統社會決不西方中古時期封建社會，來破近人讕言。但中國社會究是何等樣的社會呢？有人說，若非封建社會，則定是奴隸社會或資本主義社會了。我們當知中西歷史並不定限在同一軌前進，中國歷史有中國歷史特殊，中國社會亦有其特殊所在。西方人做學問，喜創新名詞，但西人所創名詞，未必即適於中國。我們若問中國社會究是何等的社會，我們鑄新詞，再解釋。若一味抄襲，中國社會說為「亞細亞式的封建社會」，或「前期的資本主義社會」等等，此牽強比附，終無是處。我認為中國社會最特殊處，便是在中國社會中同時有士、農、工、商四民。若我們必為中國社會定一名稱，則不稱曰「四民社會」，較為合宜。在此四民中，士一民最為特色。其他社會中，很難找它同樣的流品。春秋時，中國社會尚顯分貴族平民兩階級，但在此時，士一流品已漸興。士、農、工、商四字連，始見於戰國時代人書中。秦後，中國古代封建貴族已全崩潰，於是四民社會遂正式立。我認為直今，四民社會一名詞還適。
但歷史常在變動中。秦後兩千年來，中國社會不沒有變。我試就此兩千年來中國社會再為劃分，其最重的劃分標準，則乃側重在社會中士的位變動。就中國歷史傳統言，政治與社會常是融合為一的。間，並無隔閡。其主關聯，則正在士一流品。士是社會的主中，亦是政府組分子。中國向稱耕讀傳。農村子弟，勤習經書。再經選舉或考試，便踏進政府，參與國。故士一流品，乃是結合政治社會使為一體核。我將試照中國歷史關於此一方面變動情況，來為中國社會再細加劃分，約略有列數時期：
一、遊士時期：此為春秋末貴族階級崩潰，士人新興一轉型期。先秦諸子百，孔子儒始，此像墨子、孟子、莊子、荀子、老子，乃至戰國策士樂毅、魯仲連及公孫衍、張儀等，他們各壞一套理，或抱一片野。有的憑其人格感召，有的鼓其簧舌，周遊各國。朝秦暮楚，所謂「孔席不暇暖，墨突不黔」。不遑寧處，期行志於，因此有百爭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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