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講「何研究中國歷史人物」。
歷史是人的記錄，必是先有了人才有歷史的。但不一定有人必會有歷史，定在人中有少數人來創造歷史。又且創造了歷史，不一定繼續綿延的，定不斷有人來維持這歷史，使他承續不絕。因此歷史雖說是屬於人，但重的在比較少數人身。歷史是關於全人群的，但在此人群中，參加創造歷史與持續歷史者，則總屬少數。似乎中國人最懂此理，因此中國歷史記載最主的在人物。向來被認為正史的二十四史的體例，特別重是列傳。見中國人一向人物為歷史中。故研究歷史，首先懂人，尤其需懂少數的歷史人物。其不懂人，不懂歷史人物，亦即無法研究歷史。固有人脫離了人人物中來研究歷史的，但其研究所，將總不會接觸歷史主中，這是決知的。
我們研究歷史的主目的，或主功，是在希望人為一歷史人物。一歷史人物，比一專門史學更重。人群所需者，乃是在此人群中，不斷有歷史人物現，才持續舊傳統，開創新歷史。這比不斷有史學現更需。我此講何研究歷史人物，說主意即在此。
二
但空說歷史人物，勢難從頭列數，這究將何從說呢？我此將試中國歷史人物分幾類來加述說：
一類：先說關於治世盛世的人物與衰世亂世的人物。
有人幸生於治平盛世，但亦有人不幸生於衰亂世。若說歷史人為主，人物來創造持續，則似乎在治平盛世所人物必較，又較勝。在衰亂世所人物必會較少，又較劣。惟其所人物又勝，因此才其為治平隆盛世。惟其所人物少又劣，所才其為衰亂世。我普通一般法應此，但根據中國歷史，卻並不。
中國歷史人物，似乎衰亂世更過了治盛世，又且強過了治盛世。我此所謂歷史人物，乃指其對此歷史發生影響言。此等人物，在中國歷史，顯是生在亂世衰世的，更勝過生在治平盛世的。此有歷史實為證，不容否認。譬孔子，是中國歷史一人物。但他生於春秋末期的衰亂世，霸業已盡，時代將變。說此一時代，已瀕臨舊歷史傳統崩潰消失的末路，勢已不收拾，誰挽回不過此一頹運來。孔子後，孟、荀、莊、老諸子生於戰國，論其時代，更不孔子。那時亂，殘局日破日壞，更是無收拾了。論開創此後歷史新局面，在中國此後歷史具有無比的影響的人物，我們總不免數說先秦。試問先秦人物，豈不全是些衰亂世的人物嗎？
繼此再說兩漢。兩漢治盛，勝過先秦。但論人物，其在歷史，影響深，則決不比先秦。又就一般言，東漢治盛，不西漢。但論人物對此歷史與影響，似乎更勝過西漢。因此後代人對東漢人物，似乎較對西漢人物更重視、更敬仰。即就經學言，兩漢經學首推鄭玄。但鄭氏已生在東漢末期。他身經黨錮，接黃巾亂，死在獻帝建安五年。他的一生，開始在東漢末的最衰世，淹沒在三國初標準的亂世。但在中國學術史，他是何等有有影響的一位儒呀！
說唐代，說是治盛世。但唐代人物，開元前轉似不寶後。宋代雖非亂世，亦稱衰世。但宋代人物，卻超過了唐代。尤其在南宋末年，國將亡，一朱子。論其在學術史位，尤應越在鄭玄。就其在宋後中國歷史與影響言，殆埒孔子。孔子與朱子，是中國史前後兩位最偉的人物，卻均在衰亂世。
我們再講元代，說是中國歷史黑暗時代。任何衰亂世，均不與此時期相比。元人統治中國，前後不八十年，但在此時期中，仍了不少人物。元初有王應麟、胡三省與馬端臨三史學，他們的著，直今日，在中國學術史仍有其不朽的位。此三人對於此歷史與影響，謂迄今依。明初，一輩開國人物劉基、宋濂等，在元代黑暗時期中養。
明代盛，堪與唐比。但明代人物更不唐。王陽明世時的明代，已是衰象呈露，亂將。迨明亡，儒輩，比宋末元初更像樣。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近人稱為明末三儒，亦堪稱為中國歷史的偉人物。
綜所陳，見在中國歷史，凡逢盛世治世，漢、唐、明、清，所人物反比較少，他們對此歷史與影響往往比較。至於衰世亂世，戰國、漢末、三國、宋、明末，所人物反比較，其對中國歷史此與影響比較。我們若從二十四史中，各時代人物一全面的統計，便知我前面述說不虛。
諸位當知，此處實為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中一項偉精義所在。諸位了解此中精義，試讀《論》、《孟》、《莊》、《老》諸書。凡此諸書中所陳述，何一非人生最高理，何一非人類歷史偉展望。但在他們書中，卻不見他們時代的衰亂實況來。諸位認識他們的時代，當另讀《左傳》、《戰國策》等史籍。諸位此兩方面會合，便知他們偉處。他們雖生存在此時代中，他們的精神意氣，則無不超越乎此時代外，又不忘此時代。他們是我所謂主持一時代，又開創一時代人物。歷史是人記載，衰亂世記載了些衰亂。這些人物，反很少記載他們當時的歷史，他們卻轉為此最偉的歷史人物。這理很明白，一人物生於治世盛世，他在當時某一功有所表現，他所表現的即為歷史了。但在業表現其為一人物，人物本身，則決非業盡。因此，憑業來烘托來照映一人物，此人物真全深處，則決不表現。人生衰亂世，更無業表現，此人乃超越乎業外，像那時的歷史輪不他身，但他正在業外表現他己。他所表現者，是赤表現了一人。那種赤是一個人的表現，則是更完全、更偉、更貴，更在歷史引與影響。
此項理論，實應為歷史哲學一問題。我們固說，所謂歷史人物，則必須該在歷史表現其業來，才見其人歷史偉。人若不在歷史有表現，個何從見其在歷史位與價值。此說來，衰世亂世人物，比不治世盛世。普通就一般歷史言，似乎人物總該在治世盛世，一衰世亂世，就再沒有人物或沒有更偉的人物現。但在中國歷史則不。惟有中國，卻在衰亂世生更人物，生更更具偉意義與價值的人物，由他們來持續面傳統，來開創面新歷史。他們的歷史價值，雖不表現在其當身，表現在其身後。此即中國歷史文化傳統精神真價值所在，亦即是中國歷史一項最有意義的特殊。
三
二類：關於志功的人物與不志失敗的人物。
所謂志，指其在當時活動或說在當時歷史舞臺有所表現。不志者，則當時身跑不歷史舞臺，或跑了其業終歸於失敗。誠，歷史乃是功者的舞臺，失敗者在歷史中陪襯。但就中國往歷史，則有時失敗不志的，反會比志功的更偉。此處所謂偉，即指其對此歷史將會發生與影響言，志與功的，在其身後反會比較差。
且中國古代歷史兩聖人周公與孔子。周公志在，奠定了周代八百餘年的。孔子不志，他嘗說：「甚矣！吾衰！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孔子歎其不周公，終不行。但孔子對此後歷史的與影響，反比周公。唐前的中國人推尊周公。故從歷史眼光來說，周公反不與孔子比，這亦因周公在當時是志功的人物。周公的全與全人格，反給他的志與功全代表了，說全掩蓋住了。孔子則是一位不志失敗的人物，因此孔子的全與人格，反更彰顯照耀在後世。
中國人又愛崇拜歷史失敗的英雄。對於在歷史功立業的英雄，漢代的衛青、霍病，唐代李靖、李勣等諸名將，反比較不重視。岳飛、文祥、袁崇煥、史法等，雖他們在業失敗了，反更受後人敬仰崇拜。此又是中國人的傳統史與中國文化的傳統精神所在。他們在當時雖失敗了，但對後來歷史言，卻是功的，且是功。歷史每一時代的人物，必有功與失敗分。但人在失敗時代中有其功，這才始是功。在失敗時代中有其功，故引將來歷史更功。這一番理，又是中國文化精義所在。
從另一方面說，衛青、霍病、李靖、李勣諸人功，表現在業，業表現即代表了其人。我們說，衛、霍、二李，其人與其業，價值若相等。但岳飛、史法諸人，因為他們的業失敗了，故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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