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是中國歷史研究法的最後一講，今的講題是「何研究中國文化史」。
七講有關研究政治、社會、經濟、學術、人物、理各方面，均屬研究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我們果專從文化史來講，則其範圍應仍比述各方面為。說，文化是全部歷史整體，我們須在歷史整全體內來尋求歷史進程，這才是文化的真正意義。進一層說，歷史是人記載，但有很人不載入史籍中。並非不重，為向來史體所限，故不一一載入。適才所說的歷史整全體，則是兼指載入史籍與未載入史籍的言。換言，文化即是人生。此所謂人生，非指各人分別人生，乃指群體全人生，即由群所共同集合的人生，包括人生各方面、各部門，無論物質的、精神的均在內，此始為群人生的總全體。又當是立體的，非平面的。即是此整全體群人生兼涵歷史演進總全程，包括一切方面，來研究其匯通合一支意義與價值者，乃是所謂文化。
「文化」一詞，亦從西方翻譯來。中國從前人研讀歷史，懂人物賢奸，政俗隆汙。憑此一套知識，認修己治人，則研習史學已畢。現在則世界棣通，各區，各民族，各有一套不同演進的歷史傳統存在著。何從其間研核異同，比較失，知己知彼，共圖改進，於是在歷史學，乃有一套文化學興。此在西方不過百年，但中國古人實早有此觀念。《易經》有「人文化」一語，文即指人生彩姿各種花樣言。人群全體生活有各部門，各方面，宗教、藝術、政治、經濟、文學、工業等，各相配合，融凝為一，即是文化。此樣人文，相互有配合，先後有遞變。其所化者，正與近代人文化一觀念相吻合。故此一翻譯，實甚恰當。此處言，見文化即是歷史，惟範圍當更擴，內容當更深厚。若我們有意研究文化，鬚根據歷史。因文化乃是歷史真實表現，亦是歷史真實果。舍卻歷史，即無文化。
但從另一方面，研究文化須有哲學智慧。文化本身固是一部歷史，但研究文化則是一種哲學。全部歷史是平鋪放著，我們須運哲學的眼光來加匯通合，闡述其全部歷史中內涵意義，與其統一精神來。此種研究，始為文化史。但文化並非即是一套哲學，哲學亦僅是文化中一部門。若認為文化是一套哲學，此實誤。近人梁漱溟著有《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彼似乎根據哲學觀點來討論文化，亦嫌不足。我們當知討論文化，此討論本身即是一種哲學了，但所討論者則並非哲學，是歷史。哲學凌空討論，歷史與文化討論，則必有憑有據，步步踏實。此一分辨，先當注意。
二
我面所講，並不講中國文化內容何，乃是講研究中國文化必具有某幾項該注意的觀點。除了開宗明義的一點，即研究文化史具有哲學頭腦，並歷史實為根據外，尚有列諸點，茲逐一分疏，加說明：
其一：討論文化史注意辨異同。
有人說，人類本體既相同，則世界各區所有文化應亦無差異。此說誠亦不錯。但我們試舉一位音樂與一位運動例，一人善鋼琴，一人善網球，此兩人除此一項相異外，其他方面或說百分九十九相同。但我們所注意者，正是此兩人間一善鋼琴與一善網球差別所在。若忽略了此異處，便為無說。人同是圓顱方趾，同是五官四肢，但人不同其面，雖同是此圓顱五官，卻不該他們異處抹。西方學者似乎今才始感有文化學研究必。因他們已知世界各區各有不同的民族文化傳統，除卻西方己一套外，尚有其他文化存在。即就西方歐洲言，英、法、德、意諸國，他們感相互間各有不盡相同的文化傳統。因其由此覺悟，才始知有文化研究與必。我們縱不說文化是元的，但至少是歧的。若專從同處著眼，何盡文化研究？
在二三十年前，常有人說，西方文化比中國文化走前了一步，中國文化僅相等於西方的中古時期。若中國再前一步，便將與現代西方文化無二致。此謂是一種文化抹殺論者。世各民族文化傳統儘有其相同處，仍必有其相異處，因此乃有各種文化體系說。當知每一文化體系，則必有其特殊點所在。有其特殊點，乃為一文化體系存在。不謂老鴉一般黑，一切文化則必同於西歐為終極。
其二：討論文化須從處著眼，不單其細處。
西方人初來中國，見女人裹腳，男人拖長辮，便認為此是中國文化。此亦是中西一相異處，亦是一特點，但太瑣屑細碎了。研究文化若專從此等處著眼，則將永不識文化為何物。若我們指認街一人，說其面有黑痣，此並不錯。但若我們介紹己一親戚或朋友，我們若說其人面有黑痣，此外更無說，那豈不笑話。此等說法，我則名曰「文化的枝節論」。但見有枝節處，不建有根本處。此刻的中國人，男的不拖辮，女的不裹腳，但中國文化依有其獨特處，此即枝節與根本辨。
其三：討論文化其匯通處，不當專其分別處尋。
我剛才說過，政治、經濟、思、學術、藝術、宗教、工業、商務種種項目，屬文化一面。但在其背後，則有一會通合一支總體。我們若各別分講述諸項，雖均屬文化範圍內，但所講是宗教、藝術、政治、文學等等，並不即是在講文化。例一個人，他的日常生活總分方面來說。在學校，在庭，或在其他的社會場合中。須此方面匯通綜合來，才說是明白了解此人。分析，不綜合，此佛經所說盲人摸象，有的摸象鼻，有的摸象腳，凡此盲者所接觸的，固均屬象一部分，但部分不即是全體。一隻象不即是象鼻或象腳。凡此盲人所接觸者，則並非是一象。若研究文化問題，不從其匯通處，不從其總體求，則最仍不免是一種文化偏見。
其四：討論文化應懂從遠處，不專近處尋。
知文化有其縱深面，有長時期的歷史演變在內，不僅從一個平切面認識。我今所講，有的是當前，有的有一二十年歷史在背後，有的乃就兩三千年歷史傳統言。又諸位香港社會形形式式，豈不同樣有當前，有一二十年前，乃至更遠的存在？諸位當知，專就存在於香港社會的物物言，亦盡有追溯一二千年者。諸位當知，文化進展莫不有其長遠的途程。在其途程中有波瀾曲折，有迂迴反覆，不斷有新的加進，但亦永遠有舊的保留。若橫切一平面，便不見此進展勢。固前進展盡保留在此平面，但必須知此平面亦必仍在進展中。
記我在學時代，一，有一位先生知我正《三國演義》，對我說，此書不足，開頭便錯了。他說：「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治一亂云云，那是中國人老話。今世界進步了，像現代西方英、法等國，他們是治了不再亂，合了不再分的了。哪裡像《三國演義》所說。」此系六十年前。但六十年後今情形來說，那位先生的話，准說錯了。我此種說法，稱為文化的短視論。
文化演進，總是波浪式的，有有落。正一個身體健康的人，他會有病時。一個身體孱弱的，會有康強時。所衡量一人體況，該其前後進程。文化亦。近幾十年來，國人對己傳統文化的法，似乎犯了一個短視病。從一橫切面來說。若我說中國文化有價值，便會有人問，既有價值，何會今般光景？但我問，西方文化進程中，難從沒有過衰亂與黑暗的日子嗎？前歷史有變，難後歷史便再不會有變，老該停在今當前的這般情形嗎？我剛才所舉六十年前我的那一位先生所告訴我的一番話，那時的英國、法國，豈不正是日中？我的那位先生正為從他那時的平切面，認為英、法諸國再不會走坡路。但在今，由我回頭敘述，真使人有白頭宮女說玄宗感慨了。這不過是前後六十年間已。故知我們對一個民族文化傳統評價，不單就眼前所見評判的定律。我們應懂會通歷史全部過程，回頭從遠處，向前亦往遠處，才有所見。
其五：討論文化應其優點與長處，不當從其劣點與短處。
此因任何一文化系統，必有其優點與長處，當必有其劣點與短處。就往及當前言，世界任何民族所創的任何文化體系，尚無一十全十的。將來是否有一個十全十更無毛病的文化體系產生，很難說。恐怕人類文化，將永遠不會有十全十的。這是帝造人此，無奈何。我們接待人、領導人、教誨人或希望督責人，有從其長處引進。若專一意來指摘人短處，則人非聖人，均難免。有人長於音樂，我們正從音樂方面來鼓勵培植他，卻不宜笑罵他別的什麼不會。專從人短缺處吹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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