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選呂思勉著《論學集林．蒿廬論學叢稿》（海教育版社，1987年版，113—115頁）。
從古英雄，堅貞坦白，無魏武者。予每讀《三國志》注引《魏武故》所載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未嘗不愴流涕。
他且勿論，其曰：「合兵耳，常損，不；所者，兵意盛，與強敵爭，倘更為禍始。」清末至民國，軍人紛紛，有一人知念此者乎？
其引齊桓、晉文及樂毅、蒙恬，明不背漢，謂語語肝鬲。且曰：「孤非徒對諸君說此，常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謂言：願我萬年後，汝曹皆當嫁，令傳我，使他人皆知。」眾人不知，使豪傑獨抱孤忠，難明此，豈不哀哉？
又曰：「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還執，歸就武平侯國，實不。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傾危，是不慕虛名處實禍。」
又曰：「前朝恩封三子為侯，固辭不受，今更受，非復為榮，為外援，為萬安計。」從古英雄，有是坦白言者乎？
夫惟無意於功名者，其功名乃真。公初僅郡守，後又泥水蔽，絕賓客往來望，雖至兵討卓後，猶不肯合兵是。惟不諱為身謀者，其為公謀乃真。使後人處公位，必曰所恤者國傾危，身受禍非所計，更不為子孫計。其誠否知矣。
《董昭傳》載昭說太祖建封五等曰：「太甲、王未必遭，今民難化，甚於殷、周，處臣勢，使人疑己，誠不不重慮。明公雖邁威德，明法術，不定其基，為萬世計，猶未至。定基本，在與人，宜稍建立，藩衛。」此即太祖受三子侯封為外援說，意在免禍，非有所圖；且太祖早言矣，何待昭建議。
乃傳又載昭言曰：「古來，人臣匡世，未有今日功。有今日功，未有久處人臣勢者。……明公忠節穎露，威在顏，耿弇床言，朱英無妄論，不過耳。昭受恩非凡，不敢不陳。」後太祖遂受魏公、魏王號，皆昭所創。《荀彧傳》云：建安「十七年，董昭等謂太祖宜進爵國公，九錫備物，彰殊勛，密諮彧。彧為太祖本興義兵匡朝寧國，秉忠貞誠，守退讓實；君子愛人德，不宜此。太祖由是不平。會征孫權，表請彧勞軍於譙，因輒留彧，侍中光祿夫持節，參丞相軍。太祖軍至濡須，彧疾留壽春，憂薨。……明年，太祖遂為魏公矣」。一似太祖為魏公、魏王，案為篡逆階，董昭逢，荀彧沮者，此則誣罔辭矣。
太祖果代漢，易反掌，豈待董昭逢，亦豈荀彧所沮？篡則竟篡矣，豈必有魏公、魏王為階？《昭傳》注引《獻帝春秋》謂太祖功，方呂望、田單，若泰山與丘垤，徒與列將功臣，並侯一縣，豈所望？此言為極確，即理論為至平，開建國，並封諸子，使有磐石安宜，於篡奪乎何與？《彧傳》說既全屬訛傳，即《昭傳》辭，亦附會不實。謂公忠節穎露，耿弇、朱英謀不過耳，則見太祖當時守節志甚堅，為眾人所共知，故雖附會者，亦有此語。己亥令所言皆實，彌見矣。
《郭嘉傳》：嘉薨，太祖臨其喪，哀甚，謂荀攸等曰：「諸君年皆孤輩，惟奉孝最少。竟，後屬，中年夭折，命夫！」注引《傅子》載太祖與荀彧書亦云：「後屬。」此太祖至，亦即公。其卒不克就，身死未幾，子遂篡奪，豈郭嘉外遂無人屬哉？人思，恆為積習所囿。父死者必子繼，處不為人臣勢，則終必至於篡奪後已。人人見解此，固非一二人力所力。太祖即有所屬，受其屬者，亦豈安其位哉？太祖卓終守其志，則謂難矣。英雄固非眾人所移。
《蜀志．李嚴傳》注云：「《諸葛亮集》有嚴與亮書，勸亮宜受九錫，進爵稱王。亮答書曰：「……吾本東方士，誤於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方寵齊、晉，坐貴，非其義。若滅魏斬叡，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受，況於九邪！」亮言，使其為魏武帝，豈有不受九錫者哉？李嚴當日，豈有勸亮為帝理與？魏武帝受九錫，進王封，必為篡奪階，其誣亦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