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選《呂思勉讀史札記》（海古籍版社，2005年版，640—645頁）。
山越為患，於靈帝建寧中。《後漢書．本紀》：建寧二年九月，丹陽山越賊圍太守陳夤，夤擊破。至後漢末，其勢盛。孫吳諸將，無不嘗有於山越者。《三國．吳志．孫權傳》：黃武五年，置東安郡，全琮為太守，平討山越。據琮本傳，則前此已嘗為奮威校尉，授兵數千人，討山越矣。權徐夫人兄矯，討平山越，拜偏將軍。孫賁，袁術嘗表領豫州刺史，轉丹陽尉，行征虜將軍，討平山越。顧雍孫承，為吳郡西部尉，與諸葛恪等共平山越。黃蓋，諸山越不賓，有寇難縣，輒為守長，又近丹陽尉，抑強扶弱，山越懷附。韓當，領樂安長，山越畏服。蔣欽，嘗為討越中郎將。陳武庶子表，嘉禾三年，諸葛恪領丹陽太守，討平山越，表領新安尉，與恪參勢。董襲，嘗拜威越校尉。凌統父操，守永平長，平治山越。朱治，丹陽故鄣人，年向老，思戀土風。表屯故鄣，鎮撫山越。吾粲與呂岱討平山越。均見《吳志》本傳。徐陵子平，諸葛恪為丹陽太守，平威重思慮，與效力，請平為丞，見《虞翻傳注》引《會稽典錄》。皆明言其為山越者。其不明言為山越，實與山越同者，則不勝舉。《周泰傳》云：「策入會稽，署別部司馬，授兵。權愛其為人，請給。策討六縣山賊，權住宣城，使士衛，不千人，意尚忽略，不治圍落，山賊數千人卒至。權始馬，賊鋒刃已於左右，或斫中馬鞍，眾莫定。惟泰奮擊，投身衛權，膽氣倍人，左右由泰並就戰。賊既解散，身被十二創，良久乃蘇。」《周魴傳》云：「賊帥董嗣負阻劫鈔，豫章、臨川並受其害。吾粲、唐咨嘗三千兵攻守，連月不拔。魴表乞罷兵，便宜從。魴遣間諜，授方策，誘狙殺嗣。嗣弟怖懼，詣武昌降於陸遜，乞平，改為善，由是數郡無復憂惕。」《鍾離牧傳》云：「建安、鄱陽、新三郡山民亂，牧為監軍使者，討平。賊帥黃亂、常俱等其部伍，充兵役。」《陸凱傳》云：弟胤，「為州刺史、安南校尉。賊帥百餘人，民五萬餘，深幽不羈，莫不稽顙，域清泰。就加安南將軍，復討蒼梧建陵賊，破，前後兵八千餘人，充軍。」此等雖或言賊，或言民，實與言越者無別。其皆與越雜處，越已為其所化。見後。張溫、陸遜、賀齊、諸葛恪、特其尤佼佼者耳。山越所據，亙會稽、吳郡、丹陽、豫章、廬陵、新、鄱陽，凡盡江東西境。《孫權傳》：「策薨，授權。是時惟有會稽、吳郡、丹陽、豫章、廬陵，深險猶未盡從。權乃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諸葛恪傳》：「恪求官丹陽，眾議丹陽勢險阻，與吳郡、會稽，新、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山谷萬重」云云。案江南本皆越。越皆山居，故其蟠結區。實尚不止此。特僻遠，不必其皆為患；即為患亦無關局，不此諸郡者處吳腹，故史不甚及耳。是時南北爭，無不思借為。孔策逐袁胤，袁術深怨，乃陰遣間使，齎印緩與丹陽宗帥陵陽祖郎，使激動山越，圖共攻策。見《孫輔傳注》引《江表傳》。太史慈遁蕪湖，亡入山中，稱丹陽太守。已進駐涇縣，立屯府，為山越所附。是孫策未定江東時，與爭衡者，莫不引山越為助。策將東渡，周瑜將兵迎。及入曲阿，走劉繇，策眾已數萬。乃謂瑜曰：「吾此眾取吳會、平山越已足。卿還鎮丹陽。」孫權代策，即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是孫氏未定江東時；視山越為勁敵；及其既定江東，仍兢兢山越為重。不特此，孫權訪世務於陸遜，遜建議：「山寇舊惡，依阻深。夫腹未平，難圖遠。」權遣張溫使蜀，亦曰：「若山越除，便構於丕。」其親征公孔淵，陸瑁疏諫，謂「使諸稽於朔野，山虜乘間，恐非萬安長慮」。則當江東久定後，仍隱若一敵國矣。所引，皆見《吳志》各本傳。無怪曹公印緩授丹陽賊帥，使搧動山越，為內應。見《陸遜傳》。吳人亦即思借是譎敵。《周魴傳》云：「為鄱陽太守，被命密求山中舊族名帥為北敵所聞知者，令譎挑曹休。」魴雖謂民帥不足仗任，或漏洩，遣親人賫箋七條誘休；其三日：「今此郡民，雖外名降首，故在山草，伺空隙，復為亂，為亂日，魴命訖矣。」當時山越強，見。宜乎張溫、陸遜、諸葛恪徒，咸取其眾強兵。《遜傳》云：部伍東三郡，強者為兵，贏者補戶，精卒數萬人。《恪傳》：詭三年甲士四萬，其後歲期人數，皆本規。《溫傳》：孫權令罪狀溫曰：「聞曹丕淮、泗，故豫敕溫有急便，溫悉內諸將，布於深山，被命不至。」駱統表理溫曰：「計其送兵，比許晏。敷少，溫不減，強贏，溫不，至於遲速，溫不後，故及秋冬月，赴有警期。」則溫所兵，已不為少矣。夫老弱張女，數必倍蓯於壯丁。遜精卒數萬，恪甲士四萬，則總計人數，當各二三十萬。《陳武傳》言武庶子表，領新安尉，與格參勢，在官三年，廣開降納，兵萬餘人，則比等參佐徒所眾，又在主將所外。《遜傳》言遜建議：「克敵寧亂，非眾不濟。」主部伍，取其精銳，《周瑜傳注》引《江表傳》，載黃蓋欺曹公辭曰：「江東六郡山越人，當中國百萬眾。」則吳山越力兵，由來舊矣。見所渭山越者，不徒其人果勁，即其數亦非寡弱。夫越由來亦舊矣。
乃終兩漢世，寂寂無聞，至於漢魏間，忽為州郡所患苦、割據者所倚恃此，何哉？曰：此非越驟盛，乃皆亂世，民依阻山谷，與越相雜耳。其所居者雖越，其人固華夏。何言？案《後漢書．循吏．衛颯傳》曰：「遷桂陽太守。先是含洭、湞陽、曲江三縣，越故，武帝平，內厲桂陽。民居深山，濱溪谷，習其風土，不田租。郡遠者，或且千。吏往來，輒發民乘船，名曰傳役。每一吏，傜及數，百姓苦。颯乃鑿山通，五百餘，列亭傳，置郵驛，於是役省勞息，奸吏杜絕。流民稍還，漸聚邑，使輸租賦，同平民。」云「習其風土」，則其本非越人審矣。諸葛恪求官丹陽，眾議丹陽勢險阻，「逋亡宿惡，咸共逃竄」。駱統理張溫，亦曰：「宿惡民，放逸山險，則為勁寇，將置平土，則為健兵。」夫曰「逋亡」，曰「宿惡」，固皆中國人。《賀齊傳》曰：「守剡長。縣吏斯從，輕俠為奸，齊治，主簿諫曰：從，縣族，山越所附，今日治，明日寇至。齊聞怒，便立斬從。從族黨遂相糾合，眾千餘人，舉兵攻縣。齊率吏民，開城門突擊，破，威震山越。」又曰：「王朗奔東治，侯官長商升為朗兵。策遣永寧長韓晏領南部尉，將兵討升，齊為永寧長。晏為升所敗，齊又代晏領尉。升畏齊威名，遣使乞盟。齊因告喻，為陳禍福，升遂送印緩，捨求降。賊帥張雅、詹強等不願升降，反共殺升。賊盛兵少，未足討，齊住軍息兵。雅與女婿何雄爭勢兩乖，齊令越人因構，遂致疑隙，阻兵相圖。齊乃進討，一戰破雅，強黨震懼，率眾降。」夫附中國族為亂，且構於兩帥間，其名為越實非越，尤概見。周魴被命，密求山中舊族名帥譎曹休，則併有舊族入居山中者。蓋山深林密，政教及甚難。各方皆有窮困民，勞苦力者，此輩往往深入險阻，與異族雜處。初必主強客弱，久則踵重至者漸，土雖瘠薄，所占必較廣；山居既習儉樸，又易間，朘夷人利，則致富易生齒日繁。又文化程度較高，夷人或從師長。久，遂不覺主客易位。又久，則變夷為華矣。此三國時山越盛，所徒患其阻兵，不聞其服左袵言侏離為患；一徙置平，遂無異於齊民。使其服左袵言侏離，則與華夏相甚遠，固不為中國益，亦不為中國患矣。則三國時山越，所使吳君臣旰食者，正其漸即於華，名為越實非越故。前此史志所不及有，此輩本皆安分良民，蟄居深山窮谷中，與郡縣及齊民，干係皆少，無紀。此時所忽為郡縣患者，則政綱頹馳，逋逃宿惡，乘間盜行故耳。亦世亂，阻山險保者，故其眾驟盛勢驟張。溯其元始，固皆勤苦生產民，荒徼逐漸開闢，異族漸即華風，皆此輩力。
古書簡略，古人許經論，往往埋沒不見，是在善讀書者深思。諸葛恪求官丹陽山民，眾議咸為難。為「丹陽勢險阻，與吳郡、會稽、新、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通亡宿惡，咸共逃竄。山銅鐵，鑄甲兵。俗武習哉，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走淵，猨狖騰木。時觀間隙，力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蠭至，敗則鳥竄，前世來，不
（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