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因
在前面四章，我們簡介紹了先秦諸子百爭鳴的「三戰役」：儒墨爭、儒爭、儒法爭。這樣一種介紹，無疑蜻蜓點水，走馬觀花，難免顧此失彼，掛一漏萬，甚至偏代全。但即使此，足讓我們頓生敬意，平添仰慕，頗追思，正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至，嚮往」（《史記．孔子世》）。同時，我相信問：我們民族為甚麼會湧現那麼偉的思？這些偉的思為甚麼集中現在春秋戰國時期？他們的思又為甚麼會有那麼長久旺盛的生命力永恆的魅力？
這確實值深思。
不過，回答前面那「三個為甚麼」，還先弄清一個問題：兩千年前，為甚麼會現諸子百的競相爭鳴，爆發一場歷時三百年久的跨世紀辯論？
恐怕還從孔子說，因為孔子是「肇者」。孔子開了一個先例，就是民間思的身分，對發表意見。此例一開，不收拾，跟著說來。墨子說，孟子說，楊朱、莊子、荀子、韓非，說。老子雖像面對著空氣，是說。這就是「爭鳴」，即「爭著說」，且半會提孔子。所，秋後算帳，先拿孔子說。
何況孔子是最重的。正韋政通先生所言，孔子在先秦時期，便已「居於思史的中位，並為文化思的代表」（《中國思史》）。這是實，跟我們喜歡不喜歡沒關係。實際，在世界各國人民的目中，孔子是中國首屈一指的思。比普立茲獎由勳章獲者、國杜蘭特，在撰寫《歷史最偉的思》一書時，儘管明知「會引來一些質疑或爭論」，還是毫不猶豫孔子列為「人類一個偉的思」。其餘的九位偉思，則依次為柏拉圖、亞士德、聖托馬斯．阿奎那、哥白尼、培根、牛頓、伏爾泰、康德、達爾文。
孔子的問題不少。同樣眾所周知的是，孔子生前並不志。他東奔西走，四處碰壁；棲棲皇皇，一無所獲；哀哀失群雁，累累若喪狗。這就讓人疑：孔子他的思，真有那麼偉嗎？果真有那麼偉，為甚麼落此場？
這個問題，孔子己了。他甚至學生們進行過討論。甚麼時候討論的？困於陳、蔡間時（此我們前面已兩次提，請參本書一章三節、二章一節）。據《史記．孔子世》，當時孔子一行餓七葷八素，整個隊伍人浮動，連最靠的學生忍不住（子路慍見，子貢色）。孔子己，知學生們有意見、有法、有怨言（孔子知弟子有慍），就分別找他們談話。當，孔子沒找所有的學生，他找的是「學生幹部」，就是子路、子貢、顏回。談話的核內容，就是己的主張究竟對不對，為甚麼會走投無路。學生發表了法，孔子發表了意見。所，這三次談話，很值玩味。
一個談話的是子路。談話前，照例誦詩。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翻譯過來就是：不是犀牛，不是老虎，曠野，匆匆趕路。這意思很清楚：我們既不是犀牛，又不是老虎，怎麼跑這曠野，被人圍困在這裏了？因此孔子接著說：是我們的主張主義不對嗎（吾非邪）？為甚麼會落此步（吾何為於此）？
先生提了這樣嚴重的問題，學生當回答。於是子路猜測的口氣說：是不是我們還不夠仁（意者吾未仁邪），人並不信任（人不我信）？是不是我們還不夠智（意者吾未知邪），人不肯實行（人不我行）？孔子說：有這種說法嗎（有是乎）？阿由呀，果一定別人信任才算仁，那餓死的伯夷、叔齊算甚麼（譬使仁者必信，安有伯夷、叔齊）？果一定別人實行才算智，那被害的王子比干算甚麼（使知者必行，安有王子比干）？顯，孔子並不同意子路的說法，不認為問題在己這裏。
子路後，子貢進來了。孔子說，不是犀牛，不是老虎，曠野，匆匆趕路。是我們的主張主義不對嗎？為甚麼會落此步？子貢說，哪裏是先生的主張主義不對！是先生的主張主義太偉了（夫子至），所底沒有方夠容先生（故莫容夫子）。接著，子貢試探的口氣說：「夫子蓋少貶焉？」蓋，通盍，讀何，「何不」的意思。所子貢這話的意思是：先生為甚麼不降低點身分降點格，不那麼偉？言外意很清楚：那樣一來，豈不就有容身了？這話孔子不同意。孔子說，阿賜呀，一個農民，夠精耕細，卻未必善於收穫（良農稼不為穡）。一個工匠，夠巧奪工，卻未必盡人意（良工巧不為順）。一個君子，夠掌握真理，卻未必見容於世（君子修其，綱紀，統理，不為容）。現在，你不考慮何掌握真理，著怎樣才被別人瞭解，被別人聘（不修爾求為容），賜呀，你志向不遠嘛（〔爾〕志不遠矣）！
子貢後，顏回進來了。孔子說，不是犀牛，不是老虎，曠野，匆匆趕路。是我們的主張主義不對嗎？為甚麼會落此步？顏回說，哪裏是先生的主張主義不對！是先生的主張主義太偉了（夫子至），所不容（故莫容）。儘管此，先生還是努力推行（雖，夫子推行）。不見容於世算甚麼（不容何病）？不見容於世，才顯君子是君子（不容後見君子）。實際，不掌握真理，是我們這些士人的恥辱（不修，是吾醜）。我們掌握了真理，他們不，是他們那些當權派的恥辱（既已修不，是有國者醜）。不見容於世算甚麼？越是不見容於世，越是證明君子是君子！這子孔子高興了。他興高采烈說，你們顏子弟這麼有息嗎（有是哉顏氏子）？你是錢，我給你做管（使爾財，吾為爾宰）！
這真是妙不言！顏回子貢，一個比一個會說話，一個比一個說聽，卻一個比一個不著調，一個比一個不靠譜。比較靠譜的是子路。他的思考是認真的，是對路的。怎麼個對路？怎麼個靠譜？在己的身找原因。這是戰士的思路。一個的戰士，果打不贏別人，絕不會怪別人太厲害，會怪己不爭氣。他做的情，有兩件，一是練己的武藝，二是磨快己的刀子。子路的思路，就是這樣（意者吾未仁邪，意者吾未知邪）。所，儘管子路並沒有找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面再說），法卻對路，值我們借鑒、學習。惜，子路的話，孔子聽不進（幸還沒罵他）。來，從孔子開始，中國人就不善於不願意反省己。
子路是戰士，子貢是商人。商人務實。他們做情，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讓步，這就是講價。但為了講價錢，又先抬價。子貢的做法就是這樣。他先是幫孔子價，且價碼極高（夫子至），後又建議孔子壓價（夫子蓋少貶焉）。這是己己討價還價，目的是，即見容於世，被人聘。惜子貢的思路孔子的法並不完全相同。沒錯，孔子是從政，是做官。所，當子貢問他「有玉於斯，韞櫝藏諸，求善賈沽諸」時，他便飛快一口氣說了兩個「沽哉」（《論語．子罕》）。不過孔子有原則，那就是「人受委屈，不講價錢」。比方說，做不了官，做官對付，但必須行。，是不打折扣的。子貢先是說「夫子至」，接著又說「夫子蓋少貶焉」，孔子就懷疑他動機不純，為了。因此孔子教訓他，問題，不首先功不功，應該不應該。果「不修爾求為容」，格調是不會高的。
子貢挨這一頓搶白，有點冤枉。因為子貢實在是意，真誠幫助老師走困境。子貢很聰明，他比子路會說話了。子路直通通，傻乎乎，來就在己這邊找問題，孔子怎麼會愛聽？沒挨罵已是萬幸。子貢就聰明。他先是給孔子吃了一顆定丸：先生的主張主義，絕對沒有問題。不但沒有問題，還是世界最偉的。哄老師高興了，才端己的方案。在子貢來，像他這樣先講理，後打算盤；既務虛，又務實；既有充分肯定，又有整改措施，實在應該是萬全策了。誰知卻碰了一鼻子灰！這就遠不顏回，甚麼狗屁辦法沒有，全是空話，卻中了個頭彩。
為甚麼會這樣？因為子貢的聰明是聰明，顏回的聰明才是聰明。前面說了，子路像戰士，所直言不諱；子貢像商人，所曲線救國。那麼，顏回像甚麼？像官員，且是那種特別會領導打的官員。實，有顏回，才真正領會了領導的意圖。我們不妨一，孔子為甚麼提「吾非邪」「吾何為於此」這兩個問題。是他當真認為己的主張主義有問題嗎？當不是。這一點，打死他不會承認。問題是，這麼的主張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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