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大路

寒冬中,飄了一整夜細雨,晨間更是酷冷,軍區通往左營國那條筆直泥濘的石頭路面,參差嵌著許赤腳泥印,路旁雜草叢生,有荒山野;附近剛完工的眷村裡,早搬進住的稀疏幾戶人,常會受不知從何處跑來的野猴騷擾。

這條在五十年前尚未修築的實踐路,早時就是此原始。整條路的中段,有一條與路面同寬的木橋(今為海平路面),橫跨在屯積了約三公尺厚污泥的臭排水溝;溝旁東側是農,海軍正在興建一座定名為「中山堂」的電影院,溝水向北流,往援中港海,朝南洩,抵桃子園通洋。這條明溝的分割線,毫不留情將左營區分為東西兩半,平時是條排污水的靜脈,戰時則當南北兵援隱伏的戰壕。

因返校日早的孩子們,穿著厚重衣服,在往返學校的途中,趴在木橋,傻呆觀著那些身強體壯的爆破隊叔叔們,在橋打赤膊,全身著稀黑的爛污泥,沿著比「左營路」還長的臭水深溝,不停潛竄狂跑,進行所謂「獄週」總訓練的測試。

「路」是左營商業、通、娛樂的主動脈,旱期的路面雖泥濘簡陋,卻是通往高雄市的所有路中,唯一寬敞的路。兩旁房舍低矮,一黃昏,街就穿梭著許休假的海軍官兵;華燈初,萬燈火,人潮將這條路點綴熱鬧非凡。

左營路的繁榮段,從現今市立公共汽車北總站旁的「豐穀」宮廟向南延伸,經中段的「主教堂」,介壽路底端與路相的「舊城基督長老會教堂」,其間約有三公長的鬧旺市面,有趣的是每個分段點分別屬於三種不同的宗教信仰。

其實行駛在左、高區間的公共汽車,最初是由省公路局負責經營,總站設在區公所左側與左營路叉的拐角處(今四七三號),每車行班次稀少。直「市立一中」擴班遷校,通學學生激增後,才轉由市政府接手,首開「五」路公車高雄體育場,並將總站改設較為寬敞的現址(原為農舍),容納更的候車乘客。每逢假日,就有阿兵哥在站前聚集,不時結伴走路斜對面的巷(今為孔營巷);聽說巷裡有一間被叫「海樂」的店,店裡雇了許妖豔的女人來充任侍應生。據阿兵哥叔叔們透露,果孩子走近碰那些鶯燕的面孔,準會變壞男生,害男生們始終這條巷子列為不敢的禁區。許年後,總算弄清楚那間鋪子的全銜寫的是「海軍軍中樂園」,孩子們才像立刻變人般懂了。

十分熱鬧的「北一菜場」,佔廣闊,裡面甚至還有布袋木偶戲園子;買賣的貨色繁,每逢年節,住在南左營的主婦們若挑選乘的雞鴨魚,就捨中央菜場,趕來此市集辦貨。但對孩子們來說,卻比較喜歡位於菜場門入口處,面臨左營路的一「三安」冰室;店裡有台使「阿摩尼亞」當冷媒的製冰機,專門來生產冰棒、冰淇淋,販售左營全區,尤其那特製口的「三色冰磚」,是孩子們買不的最愛。

與冰室隔著路的斜對面,是孩子們偶爾光顧的「王牙科診所」。王夫留著鬍子,藹親,醫術精湛,解除牙病的痛楚,但孩子們還是害怕躺在那部磨牙機旁。醫生娘是日本人,他們的孩子則是我們的同學,是淘氣的玩伴。王伯伯有時會歪個頭,斜眼瞧望對銜的「三安」冰店招牌,一邊告誡來治牙、正痛哇哇叫的孩子說:切記,不吃那冰冷的甜食,才保護牙齒的健康。

「興隆」電影院是左營路的臟帶(現為三商百貨),附近又有「左營戲院」,及夜市攤販等的陪襯,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戲院外觀的牌樓,水泥細石砌,浮雕鏤刻著傳統中式的空花,不過格局卻有日式的呆板。電影院裡分一樓平面及二樓,型圓柱支撐,柱裝配了旋轉式電風扇,調節場內空氣;觀眾木板座位窄,但並不影響票房。放映的是黑白電影(那時尚無七彩影片),由香港發行的古裝武俠飛劍戲劇較受歡迎,其中素秋主演的<荒江女俠>,曹達華所演的<七劍十三俠>最為賣座;即使銀幕俠客間的打鬥明顯不,但觀眾還是拍手叫,很高興那痞壞蛋終於罪有應。

「興隆」電影院隔壁的隔壁,有幢三層樓建築,外表灰冷帶點陰森(至今仍是此),二、三樓幽深暗黑,底層門緊閉。這幢俗稱「左營三樓」的房子,是國軍剛抵台灣時,尤其在民國四十二、三年間,海軍白色恐怖時代的思偵訊所,裡面曾經流傳過一則令人驚悚的故。謠傅凡是被懷疑政治思維有問題的人,被請進此樓,就休再了這段樓梯,因為傳說在頂樓的隔間裡,裝了一個盛滿硝鏹水(硝酸)的浴缸,任何東西落進缸內,會慢慢化陣陣濃臭的煙霧,待霧散煙消後,缸底變混濁不清,任何東西不見。這則恐怖的傳聞,讓孩子們聽了害怕,怕己的人會被抓裡面,因此每次路過這幢樓房時,總避遠遠的,斜個眼瞧一那扇奪魄幽門,後快速通過。

「三樓」是由一位黃姓校軍官負責主管,他打著桂將旗號,操海軍官兵思的生殺權,不受在任的馬總司令管制,因此數的父兄們,被迫服從他所指定的反共教育淨腦訓練。人的權力一旦擴後,往往會吞噬人,於是霸佔人妻、搶奪錢財、再殺其夫的種種惡行,就隨產生;在劣跡昭昭,為人見人懼的魔頭,最後終於被苦主拚死一狀告海軍總政治部。經副主任楊維智少將徹查後,黃員罪證確鑿,楊將軍不畏軍系派別的惡勢力,持槍親率警衛營隊,包圍嫌犯官邸,予繳械逮捕,並呈報級,將其處軍法伏罪,就此結束「左營三樓」的恐怖重重冤獄,消除官兵們相互猜疑的陰影,重現海軍團結一致的精神,同舟共濟的信。

「三樓」橫馬路斜對面,有間照相館,店內櫃台總是站著一位年輕樸實的婦人,殷切招呼客人,比還消瘦的老闆,則負責拍照,他們兩夫婦共同刻苦經營此店,平民合理化的攝影沖洗價格招徠顧客,因此在左營區的學生孩子們,幾乎曾在這相館內留存過倩影。今隔五十餘年,娃兒們已晉升為「祖」字輩的阿婆、阿公了,每當他們翻閱著相本,那張泛黃陳舊的老照片時,著著,就沉浸在往日那段麗的少年回憶裡;恍惚中,瞄掃相片角印有「每照相館」店號的廣告,似乎象徵著另一個燦麗的光華年代,在阿公、阿婆的嘴邊引露一絲英姿煥發的微笑,將那幾條智慧的眼角魚尾紋刻劃更深了。

「左營戲院」位於路最彎的曲段,是路面往正南向的轉折點,與「興隆」電影院的廣告板斜望,讓休閒的人們有更娛樂節目供選擇。戲院門前販林立,顯狹窄髒亂,巷子入口處有一個冷飲攤,外賣口的楊桃汁聞名,雖販並無店號,但說戲院前的楊桃湯,卻是無人不曉。

戲院主是演歌仔戲、歌舞團、平劇、紹興戲、滑稽話劇及雜耍等的舞台劇,場內座席比「興隆」戲院。每當公演不同方的鄉戲曲時,有些懷鄉的觀眾,就會從老遠的鳳山趕過來欣賞。五○年代,曾有一位綽號筷樂的先生,編了一齣影共產黨「無知」「土」氣的<土包子江南>舞台滑稽諷刺劇,他帶著江北「三子」的濃厚土腔,及傻呆的怪動,親擔任主角,造一時轟動,喻戶曉,令人難忘,紛紛學他那種江北方言滑稽的怪腔。

「女子越劇團」俗稱紹興戲,是蔣公鄉的戲曲,在那個時代裡十分風行。陸淪陷前夕,有幾個戲班臨時不約同浙江沈門搭乘軍艦撤台灣,因此才夠將此文化異傳承,使女團員們對海軍抱有深厚的感恩,不捨的情懷,所很樂意來左營公演。於是「左營戲院」基於生意的考量,抓住機會,遂請曾在御前表演、藝名喇叭花的姐,是前海市的「越」劇名丑旦來此登台。這位姐唱俱佳,一曲「麻將經」的段子堪稱絕後,令觀眾爆笑癡,連演週餘仍不檔,為戲院賺進了銀子。

戲院背面的廓後街,是條鶯燕棲居的花柳巷,與「臭排水溝」恰相互平行,頗有一絲「秦淮河畔」的風味。人約黃昏後,綠燈似暮星般幽閃爍,為另類夜市的人買賣。

街底尾端的「玄宮北極殿」廟前,單獨立著一間廟,供奉古典文學名著《西遊記》裡所描述的孫悟空。「齊聖」本是位虛神,在民間很少會被善男信女請入廟殿膜拜。這座「齊宮」在此關守闕,愈發令人省思,或許猴王持意金箍棒立此界,正是打醒在花街飄蕩的一群火山孝子;傳說中凡是經營青樓神女為業的老鴇們,是膜拜色的豬八戒為恩神,孫猴兒正是此豬公的剋星呢。

廟前側邊不遠處有一幢高聳莊嚴的西式建築,屋頂尖端的十字造型標記,與南左營路兩旁的舊房舍顯十分不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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