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会不会又是阴天?
荆华怕阴天下雨。一到阴天下雨,她的腰就疼得格外厉害。医生还说,闹不好,她将来有瘫痪的危险。
将来?但愿她不要活到那个时候。
据说医学界有人在研究延年益寿之方。何必呢?真正使人烦恼的不是活不长久,而是老活着不死。
她伸展、扭动着睡了一夜而变得麻木的腿脚,又触到了放在枕边的手表——四点五十分,哦,不是阴天,而是她醒得太早。
她欠起身子,腰部也僵硬得像根木头棒子,难以翻转。好在她的胳膊是有力的,撑起自己的身体还不太费事,说不定她将来还得用胳膊代替自己的双腿呢。发配边疆十年的日子真没白过,让她有能力应对许多难以想象的难题。
不然如何是好?指望谁去?又依赖谁去?这大概符合马雅可夫斯基的美学观,就像他写的那些阶梯诗。但女人如果都是一双举重运动员似的胳膊,并与窈窕的曲线、婀娜的身姿无缘,难道不也是一种遗憾?连荆华都感到遗憾,不知男人如何感想,也许他们当中有人正巴不得藏到女人的围裙后面。
荆华总觉得,一个“牡马驾辕”的时代似乎就要到来。男人的雌化和女人的雄化,将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世界性的问题。也许世间万物的所谓变化,不过都是周而复始的运动,那么,回到母系社会未必是不可能的。
她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远红外线治疗器,把插头插进插座,治疗器上的指示灯亮了,在乳黄色的塑料外壳上,映出一小圈柔和的光晕。
而这唾手可得的方便、精巧,于她是少有的奢侈,似乎并不属于她,而是暂时借来的。好像莱蒙托夫的那首诗:《悬崖》。那每当早上或黄昏,过路的朝霞或晚霞,在上面憩息片刻便悠然离去,如鳏寡老人一样孤独的岩石。
辐射面板开始发热,荆华把它放在后腰上,一团热力透过后背直穿前腹,把那不论春、夏、秋、冬,永远盘桓在她身体里的寒气驱走。
感谢老安,托人从上海带这东西给她。给她治疗器的时候,像要刹住她那不着边际瞎想的毛病,他一反平时的慢慢腾腾,急匆匆地对她说:“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怜悯你,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别人的怜悯。”
荆华总觉得老安不像一个党支部书记,不像。
就连他的名字,也透着一种平和的,没棱没角、与世无争的劲头:安泰!
晨曦把窗台上那盆已然败落的兰草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地投射在窗帘上。每一茎长叶,都耷拉在花盆的边沿上,呈现着万般无奈的样子。
又死了!
她们像所有正常的人一样,喜欢花。当然,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那些花,刚买来的时候都很壮实。肥厚的叶子,绿油油的,仿佛顺着每片叶子的茎脉,都能流下翡翠般的、绿色的汁液。每处枝杈里,藏着含苞待放的花蓇葖。可是过不了多久,那些叶子就开始变薄、变黄、变瘦,花蓇葖也越来越少。其实这屋子朝南,阳光充足,荆华还往花盆里埋过芝麻酱,浇过马掌水,弄得满屋子都是呛人的二氧化硫味儿,可她们就是养不活一盆花。
从院子南边一路走过来,看吧,家家阳台上都摆满了花盆,只有她们的阳台是光秃秃的,一盆花也没有。好像一大堆如花似玉的姑娘里,夹着一个丑陋不堪的瞎老太婆。
有人说,花随人气,没福气的人养不了花。也许她们的霉气太重,就在最热的七月天,她们的房间里,也有一股阴冷之气,像地下室或是太平间。
是不是房间太大?荆华曾竭力要把这屋子填满。书橱、沙发、桌子、椅子……填了自己的房间还不算,又填了柳泉的房间。那些家具,全是她自己做的,看上去还蛮像回事。机关里的同事,大概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她还会做木工活儿。
做着做着,她又没了兴味,每一件家具便都露着白茬儿丢在那里,没有着色也没有上漆。沙发也没套上人造革或是灯心绒的套子,只在包着弹簧、棕麻、棉絮的麻袋上,蒙了一块减收布票和钱票的姜色毛巾——样样都给人一种半途而废的感觉。
荆华却突然笑了,竟还笑出了声音。
猫头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跑到她的床前,“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好像在问:“你醒啦?”
荆华伸出手,招呼它过来,它大概还想睡,摇摇尾巴,又回到沙发上去睡了。
荆华也可以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又是星期天,可她不愿意。
好像有过一个不愉快的梦:关于雨,关于雪,关于风暴、寒冷、泥泞……
关于那个她终于没有让他(或她)出生的婴儿。
关于邮局那个绿漆已经剥落的小窗口,哗啦啦散了一地,揉得皱皱巴巴的角票——没有一张不体会着这笔钱凑起来的不易。
那是准备寄给父亲和妹妹的生活费,却被他一把抢了过去。他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为了养活你家的人,就做人工流产!我娶你这个老婆图的什么,啊?!离婚!”
仅仅是因为钱吗?那个年月,再送一个生命到世界上来,不是作孽又是什么。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一天会打倒“四人帮”。
图的是什么?
生孩子,睡觉,居家过日子。可惜这几项荆华都不在行。
她的父亲和妹妹?难道就不是他的?哦,自然不是,荆华也未曾把他的当做自己的。
《一个冬天的童话》……
逢到那些幸福而贞节的女人,痛骂其他女人的时候,荆华总感到像是骂她。她不正是为了养活被打成反动权威的父亲和因此失去生活保障的妹妹,才嫁给那个森林工人,而后又离婚的吗?
唉,幸福的人应该是宽厚的,因为健全的生活,给了他们健全的身心。然而为什么不呢?
荆华翻了个身。不,她不睡,她不愿再回到那个梦里去,也不愿再回到那森林里去。那森林也如许多事物一样,在绘画、音乐、文学里,即使它的阴沉、暴戾,也自有一种荒蛮的、野性的美;要是真生活在它的胳膊弯里,像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就会被它残酷地吞噬。哦,那零下二十几度的木头小屋,几乎把她冻成僵尸的寒冷,别说腰椎骨会冻坏,就是一条钢筋兴许也会冻裂。
每当她被各种意想不到的烦恼困扰,觉得日子苦得过不下去的时候,她便这样宽慰自己:至少到了冬天,终不至于再挑水、和泥,蹬着自己钉的摇摇欲坠、几乎就要散架的小梯子,爬上爬下地抹严实木头小屋上的每一条缝隙……该知足了!
奇怪,她可以回忆起每一个拳头落在身上或脸上的痛楚,回忆起他身上那股像在蒜坛子里腌过几十年的大蒜味儿,却回忆不起他的模样了,那个曾在一个炕上睡过六七年,在一张桌子上吃过六七年饭的人。现在,就是面对面地走过,荆华恐怕也认不出他了,为了这个,她甚至感到一些内疚。当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就连痛苦、羞耻,都比当时容易多了。
不,即使这样也不要。荆华尽力把自己的思绪,拉到别的事情上去。
今天轮到她做饭。起床以后,她得到菜市场去,平时她们总是瞎对付,今天应该吃两顿正餐。
突然,柳泉在隔壁房间里哭了起来。
猫头如临大敌,“呜”的一声从沙发上跳下,竖着尾巴,蹿到柳泉房间里去了,好像要为柳泉决一死战。
怎么回事?荆华欠起身子,准备过去看看。可是一只拖鞋不知被猫头叼到什么地方去了。
接着,柳泉又嚷嚷起来:“你不要欺人太甚!狗急了还跳墙呢……”然后哭声、叫声又低落下去,变得含混不清。
哦,是做梦,大概也是一个噩梦。
荆华叹了一口气,她们怎么尽做噩梦!
猫头溜溜地回来了,依旧回到沙发上。卧在那里,不睡了,两只眼睛纳闷地盯着荆华,好像在问:“你们都出了什么毛病?”
和她们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别说是人,就是这只猫,也让她们搅扰得不得安宁。是啊,难怪那些男人要和她们离婚。
也不仅是她们,看看周围,与她们年龄、经历相仿的女人,离婚的也不在少数。
这事有点蹊跷。有没有人愿意研究一下,为什么她们这一代人离婚率那么高?而不是用“资产阶级思想”那一句套话了事。难道这样的轻描淡写,就能把她们经过深思熟虑,并为这一人生抉择付出的勇气和代价,全部交代了吗?
她们几个人,一起念的小学,又考上同一所中学,只是在念大学之后,才各奔西东。先先后后地结了婚,然后,像商量好了似的,又先先后后地离了婚。借梁倩的光,她和柳泉又都住到这个单元里来了。
有时,荆华会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这个单元又变成了某某中学的宿舍,好像她又可以趁大家午睡的时候,拿着一个装满凉水的眼药瓶子,往人家眼皮儿上挤凉水。然后柳泉就会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